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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阿紫睁开眼时,觉得浑身上下酸疼得要命。
    屋里黑黢黢的,空气中弥漫着阴冷潮湿的味道。借着墙角的几枝蜡烛,隐约可以看出这是一间石室,层高足有两丈,屋顶镶嵌着水银注成的日月星辰图,光华闪动。四周墙壁上画着山川湖海、千罗万象。
    阿紫掀开身上厚厚的锦被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张白玉床上!
    环视四周,一尊巨大的白玉棺椁正静静地停放在不远处。
    这是……墓室?
    她感到头皮有些发麻,“来人——”她张嘴喊人,发出的却是一声嘶哑得不像人声的声音,倒把自己吓了好大一跳。
    “咳咳咳咳——”阿紫被吓得连连咳嗽起来,嗓子干裂如火,嘴里咳出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好容易止住了咳,周围又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灰尘缓缓飘落地面的声音。
    阿紫着急起来,跳下白玉床上,便朝一扇巨大的石门跑去,用上全身气力使劲推那门,直憋得满头大汗,那门也是纹丝不动。
    “王女——”身后有人轻轻唤了一声。
    阿紫猛地转过身去,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的丫鬟。
    “这是哪……咳咳……里?”阿紫忙不迭地问那丫鬟。
    丫鬟却没回答她,只是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张得老大,嘴唇翕动着,结结巴巴地说,“王女,您、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那丫鬟身后快步走过来一个年轻男子。他生了一张相当好看的脸,眉目舒朗俊秀,只是有些苍白,脸上的表情则是十分的紧张混着十二分的激动。
    是韩重,宫里的医童。不过几个月不见,他怎么好像变老了几岁?
    韩重小心翼翼地问阿紫,“阿、阿紫……你身上可有不适?”
    被他这么一问,阿紫这才感到身上那股酸疼劲比刚才更甚了些,忍不住“嘶嘶”倒抽两口冷气。
    韩重忙让那个叫绿云的丫鬟搀住阿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又让绿云去禀告师父,自己去取了双软缎鞋给阿紫穿上,然后仔仔细细地看着阿紫,眼神中的柔情让阿紫有些不好意思。
    阿紫低眼看那鞋,簇新簇新的,似乎是第一次上脚。
    “这、是、哪、里?”阿紫艰难地嘶哑着嗓子问他。
    韩重脸色凝重了一下,看着阿紫欲言又止。
    阿紫忍不住抓起他的袖子,用力摇晃了几下,“说、啊——咳咳咳咳——”
    韩重有些慌神,“你先别说话,嗓子太久没用,一下子说太多容易做下病根。”
    太久?阿紫愈发不解。她记得那日韩重来向自己告别,说是要随师父去别国游历。自己倒是拉着他的袖子,问他能不能不走?韩重只说要出去做些成就再回来。
    阿紫不大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出去做些成就,在宫里不可以吗?韩重十二岁跟着师父进宫,六年间除了为父王制药,便是照顾自幼体弱的阿紫。阿紫早已习惯他的存在,却这样说走就走了,着实令她失落了一阵。
    后来父王要阿紫嫁给晋国公子,阿紫不肯,父王少见地冲阿紫发了火。阿紫看情势不对,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回到寝宫之后,越想越窝火,干脆到酒窖挖出那坛韩重专门酿制的“无双”甜酒,一口气把满满一坛喝了个精光。
    然后她就睡着了。似乎睡了很久很久。再睁开眼,就在了这里。
    看周围摆设,这里应该就是一座陵墓。那白玉棺椁里面住的又是何人?
    阿紫起身准备走过去看看,但那棺椁太高太大,阿紫踮起脚尖也还够不着。
    韩重默默搬了椅子过来,阿紫站上去朝白玉棺里看去——
    空的。
    准确地说,是没有人,但是堆积着数不清的珍珠白壁黄金和锦帛。
    最惹眼的是一身紫霞云纹联珠对凤纹锦衣,像是母妃大婚时穿的那一件。
    阿紫转过头,困惑地看着韩重。
    韩重似乎犹豫着该要怎么说。这时,绿云又走了回来,手里端着一个食盘,上面放了一只雪白的小盅。
    “师父手上正有紧要事,请王女先把这汤药服下。”
    韩重“嗯”了一声,接过小盅,揭开盖子,用汤匙盛出一匙,吹了吹热气,送到阿紫嘴边。
    阿紫自幼便习惯了韩重喂药,此时也没有多问,乖乖地把药喝了下去,却差点一口吐出来!那药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颜色透明似水,味道却是极苦,比阿紫人生中喝过的任何药都苦。
    韩重看见阿紫皱眉撇嘴的,准备呕药出来,连忙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取出一颗蜜饯塞进阿紫嘴里,“知道你怕苦,一直都给你备着呢。赶紧含上一颗便好了。”
    这一小盅药喝下去,韩重那包里的五颗蜜饯也全都下了肚。
    一边喝药,阿紫一边在心里腹诽,韩重的师父真是个心狠手辣的老头子!
    阿紫只在幼时见过这位非研师父一次,模模糊糊记得是个个子高高瘦瘦的大叔,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清凉气息。他带着韩重入宫后,将制长生药的方子扔下就走了。因为他过不惯宫里的生活,喜欢在外面到处跑,每年会回来看韩重两三次。
    喝完了药,韩重支吾着说,“现在时候不早了,你先睡一会儿,我明天过来。”他站起身就要“逃”,阿紫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一旁的绿云有些无措,偷偷看看韩重,又看看阿紫。
    韩重咬了咬下唇,内心挣扎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给阿紫讲了一个故事。
    阿紫知道那故事的开头,却怎么也没想到结尾……
    三年以前,阿紫因不愿嫁到晋国,惹恼父王。他命人将阿紫关入“濯心殿”幽闭思过。来下旨的宫人到了阿紫的寝宫“茱萸宫”,方知阿紫酒醉尚未清醒,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只得回去如实向吴王禀告。吴王却益发恼火,发狠下来,命人将昏睡中的阿紫从床上直接抬进了“濯心殿”。
    他本想关阿紫两天,吓唬吓唬她,等她清醒过来后必然和平时一样顺从听话,乖乖嫁去晋国。
    没想到,当夜阿紫就死在了濯心殿。
    死得无声无息,神不知鬼不觉。连阿紫自己都不知道……
    给阿紫验尸的太医说,王女乃是毒发身亡。查来查去,毒竟来自韩重给阿紫酿的那坛“无双”之中。
    此时宫里有种说法,王女紫姬因为和韩重私定了终身,不愿嫁到晋国,便服毒自尽以明志。吴王震怒,追查谣言的出处,杖毙了十余人,并下令追捕韩重。此时阿紫的二哥公子地从淮水归来,得知阿紫的死讯痛哭不已,但他不相信是韩重下毒,认为黑手必然另有其人,向父王请命负责调查此事。
    当时父王已经是联盟霸主,正是踌躇满志、志指天下的时候,不意一个曾经被自己狠狠踩在脚下的敌人已经悄然崛起。
    那就是越王勾践。勾践早年间败给夫差之后,摆出一副做低伏小的样子百般讨好夫差,进贡美人财宝无数。夫差本也不是那赶尽杀绝的人,又正是志得意满、踌躇满志的时候,便对勾践的警惕逐渐降低,连伍子胥多次劝他杀掉勾践、灭了越国也都不肯听。当然也可能是夷光夫人吹出来的枕边风奏了效……总之,勾践暗中早已恢复元气,父王却仍当他是当年那个奴隶。
    夫差多年征战,底子早已空虚;为了宠爱夷光夫人修建“馆娃宫”更让国库雪上加霜。阿紫死后不久,越国大军便在笠泽大败吴军。之后势如破竹,一次次大败吴国。终于,在阿紫死后的第二个年头,吴王夫差兵败,被困馀杭山。开始他还想与勾践讲和,态度却依旧高傲怠慢。勾践早就恨极了他,表面上却还故作大度,说如果夫差肯侍奉自己,当可饶他性命,亦可保全吴国。
    吴王轻蔑一笑,说了一句“恕难从命”便拔出那把三尺长的青锋长剑抹了脖子。
    吴国没了。阿紫的母亲、哥哥们、亲族们,还有那些美人们,都灰飞烟灭了。
    听到这里,阿紫感到有些头晕。
    自己不过是喝醉了一回,醒来后便已家破人亡了?
    韩重看着阿紫脸和嘴唇俱都变得惨白,有些不忍心,“要不,阿紫先歇息,其他的改日再说?”
    阿紫瞪了他一眼,嘶哑着嗓子挤出三个字“接、着、说”。
    韩重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继续讲下去。
    阿紫死的时候,韩重和师父正在齐国,听说阿紫身死、吴王正在通缉抓捕他,便不顾危险,暗中潜回吴国,找到公子地。
    公子地带他们到了阿紫的陵墓,也就是这里。那时阿紫已死去月余,尸身被置于寒玉冰棺之中,容色如常,像是宿醉未醒,只是没有呼吸。非研师父细细检查之后推测,阿紫并未真死,是中了剧毒所导致的呼吸滞涩,状似死亡。
    韩重跪求师父救阿紫。祁非研的师父据说出自黄帝一族,掌握着上古秘术“织魂”。
    人死后七日内,魂魄尚未彻底脱离肉身,若此时施以“织魂术”,重新织补三魂七魄,可起死回生。但非研只在少时见师父施展此术,而他的师父早已不知所踪,况且阿紫已死月余,是否还有救也很难说,所以非研只能说“姑且一试”。
    没想到一试便是两年。原本公子地派兵驻守此地,一切尚算顺遂。后来,吴国被灭,宫里的人被杀的被杀,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倒是阿紫这个“死人”,得以苟活,并终于复生。
    这一场宿醉,竟然穿越了生死。
    阿紫复又看了看周遭,以及那白玉冰棺,处处奢丽、样样华贵,点点滴滴都彰显着宠爱和眷恋。
    身上的酸疼似乎好了些,但阿紫觉得这里简直是难耐的寒冷。
    她不由抱住双肩,瑟缩着紧紧靠在椅子靠背上。
    韩重看阿紫这样心疼不已,忙脱下身上斗篷给阿紫披上,低声安慰道,“我知道这些可能对你来说太过曲折离奇。你莫要担心害怕,以后我定全力护你周全。”
    阿紫垂头不语,半晌才低低问他,“我母妃死时可曾受苦?”
    据韩重所知,阿紫的母妃是被用白绫活活绞死在了吴王面前。韩重不忍,犹豫一下说道,“应是不曾。越军攻入阊门之前,大王便已命后宫众人自戕。”
    阿紫感到嘴里那股子血腥气更重了,混合着残存的药味,令她有些想吐。
    半晌,她才又哑着嗓子问,“我二哥呢?也死了吗?”
    “大王死后,公子地与其他王族被流放,但是在流放途中尽数死亡,尸骨无收……”韩重的声音越说越低。
    似乎有人用剑尖轻轻挑了一下阿紫脑中那根紧绷着的神经,眼泪开始快速涌出来。
    阿紫想用袖子去擦,却无济于事。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很快两只袖子就都被濡湿。
    阿紫干脆扯起韩重的斗篷,裹住了头。然后在这令人安心的黑暗之中,无所顾忌地大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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