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琳达在这十天之中,悄声试图跟路兰说话。
总而言之,她用尽各种方法试图和路兰沟通。
但是路兰对这一切,全都装做没看见。
因为已经决定再也不要和她有瓜葛了。
“……呜,还是好冷……!”
换回学校规定的乐福鞋,结束今天大压轴任务的路兰,一个人从冷清的学生用玄关走出去。
才一走到户外,迎面吹来的深冬冷冽北风和冻得几乎结冰的雨滴,让他倒抽了一口气。
取出小但总比没有好的折叠伞,打开来抖了几下,才刚冲下短短三格的楼梯打算朝校门跑过去时。
从玄关延伸到楼梯边,遮不住冰雨的屋檐下。
昏暗之中,连把伞也没撑,正孤伶伶蹲在那的,是一个穿着有如黑板颜色的深绿牛角扣大衣,将长发扎成一把马尾的人影。
雪白的容颜在黑夜里发光。
「……」
「……」
一看到路兰,她立刻站起身来,抖着嘴唇几度开口想说话,但结果琳达还是什么也没说。路兰也什么都没说。
无言的过了几秒,直到十天前还是朋友的两人只是凝视着彼此的脚尖。
先采取行动的是路兰。
举起深蓝色的雨伞遮住脸,像是不承认刚才稍微停下脚步似的再次大跨步向前走。穿过琳达身边,置之不理,自己先离开。毅然决然地,绝不回头。
可是,一个微弱的声音呼唤着路兰的名字。
不知是否因为天冷,琳达颤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
路兰停下脚步。
……她是不是没有伞。
依然没有回头,杵在夜里闪闪发光的冰雨之中,感觉着背后琳达的气息。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那里的?难道是在等自己吗?在这么冷的地方?一个人孤伶伶的——等着这个一点也不喜欢的人吗?为何?
是想借雨伞吗。
路兰看了一眼自己紧握伞柄的手。要像朋友般与琳达共撑一把伞,现在是绝对办不到的。
可是,要不然,就借她吧。就算是面对毫无干系的陌生人,这点好心还是应该要有的。
这无关是不是朋友,或喜不喜欢对方。就算只是一个陌生女孩被困在寒冷的冬雨中,路兰也认为理所当然要亲切地帮助对方。
不过路兰仍然不打算开口和她说话,只是回头,打算把伞交给她就跑走。
雨水沾湿了头发也不管,琳达望着路兰。始终凝望着路兰。一对黑瞳闪着静谧的光,像极了黑夜里的闪闪冰雨。那眼眸好似就要缓缓消融,路兰不禁看得忘记了呼吸。
不久后。
嘴唇轻轻掀动。
......
(琳达……)
「……你……」
躺在棉被底下的路兰睁开眼睛。
琳达、你——
几乎是愕然地发现,从自己口中呼出的热气熏得脸颊温温热热的。
作梦了吗?
沉淀的体温从身体中心滴落,累积在下腹部。这种感觉若要称之为余韵又太写实了,心脏还在怦怦跳个不停。
盖过头脸的毛巾被,因为睡了一身汗而闷得潮湿。昏暗中嗅着身上散发的气味,错觉自己像是一只蜷缩在深洞巢穴里的动物。
扭动身体,从被子里探头出来的同时,放在枕边的手机闹铃也正好响了起来。
早上了。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小套房。
这里是自己生活的房间。有着愚蠢的米色、白色和木头色系交错的装潢。
虽然是自己搞出来的,不过路兰心想:这房间也未免太乱了吧。身体依然躺着不动,只以目光环视屋内。面向电视的固定位置上,放着还未关机的笔电、喝到一半的水瓶和零食包装袋,还有一双免洗筷。因为讨厌弄脏手,路兰总拿筷子夹洋芋片吃。但只为了吃洋芋片却得洗筷子又太麻烦,所以每次在便利商店结帐时,都摆出一副买的是便当的践样说「请给我免洗筷!」至今倒也没被拒绝过。
以位置上的椅垫为中心,周围环绕了充电器、口香糖、背包、皮夹、漫画、脱下的袜子、擤过鼻涕的面纸、擦过指头的面纸、搞不清楚擦了什么的面纸……形成了一个肮脏的银河系。而位于这银河系的外部宇宙,则还有脱下的衣服、讲义影本、活页纸、从信箱里掏出来的广告传单。所有东西随便乱丢,也无从整埋起,就那么散落一地。
木头地板上,一个平行四边形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是那张折椅的影子。
从挂在西北两面窗上的米白色窗帘缝隙间,晨光以笔直切割的角度照射进来。光影中,尘埃轻飘飘舞动。路兰心想,是早晨的世界了啊。从这光线眩目的程度看来,今天一定也是个好天气。
如果要赶第一堂课的话,已经是非起床不可的时间了
可是别说起床,现在的路兰就连伸手关掉手机闹铃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床上急促的呼息着。
沉重的手臂举不起来,连想踢开毛巾被的脚也都使不上力。将后脑勺埋在枕头里,恍惚的眼神望着天花板。
越过睫毛的晨光令人感到刺眼。皱起眉头,自己那双像是让人碰不得的杂乱狗毛般的浓眉,从上个月理发时顺便修剪过后就没再处理过了。路兰忍受着阵阵恼人的闹铃声。
京城已经是七月了。
来到这里,已经过了三个月。
皮肤黏的感觉,一定是因为晚上太热而已。
继续躺在床褥上,试着伸手按压额头。额头烫烫的,摸起来还是觉得很恶心。
夜晚的气息都到哪去了呢。
一切都是一场梦——是这样吗?
在夏日早晨中眨眨眼,费尽千辛万苦才拨开黏在额头上的发丝。无论如何都不觉得那一切全是梦。不可能。
证明那不是梦的证据就是正随着心脏而丝丝动的嘴角。感觉不仅烧烫,似乎还红肿着,连想紧闭上嘴都没办法。
昨晚,路兰在房里摔了一大跤。
很严重的一大跤,嘴角用力撞击地面裂伤了,还流了很多血,不过幸好门牙没给摔断。
当时,在痛楚和惊吓之下一边发抖,一边只能姑且用面纸强压住伤口。虽然出血已经开始沿着下巴滑落,却又觉得去医院挂急诊太夸张。就在不知所措和犹豫之间,又那样昏过去睡着了……记得好像是这样。7问小说 xsxs.
枕头上铺的毛巾一片血迹斑斑。床单上也是。t恤心口也是。散落在四周的面纸,上面都是血乾掉之后的颇色。
然后。
『琳达!』
「……唔……」
——彷佛尖锐的叫声般,手机闹铃还持续响着。
就像是有某个看不见的谁正在耳边哭叫般,非常刺耳的声音。
路兰忍不住用力闭上眼睛。行动不便的右手好不容易抓住了手机,却在关掉闹铃后又拿不住掉了下去,人也跟着摔下床。
本想跪在地上的膝盖使不上力,挺不直的身体像个驼背老人般向前弯折。现在的路兰,就连靠自己支撑身体的力量都没有。
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趴在地上,用拿不住手机的那只手蒙住脸叹息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
接着,脑中开始了倒带重播——只想得出这种形容了,路兰承受着这……这宛如爆发的情感与激烈的波动。
现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路兰都无法正确掌握。唯有一件事能够确定,那就是昨夜「过去的自己」曾短暂苏醒。
几小时前的深夜,从睡眠中唐突惊醒的身体里,确实存在着失去记忆前的路兰。
啊!回来了!回到身体了!还记得当时自己的感觉就像是跃出水面呼吸的鱼。但是那感觉究竟属于谁,人格主体是哪个路兰,却没能有个确切的答案。只能说,在这副身体,或说这个脑袋里,确实曾经产生了那样的感觉。
之后,所有的震惊与欢喜、困惑、焦急、恐惧、一切一切的心思都一口气指向了同一件事。
『要回到琳达身边!』
路兰唯一的心愿。
不是母亲也不是父亲,甚至不是回家。
路兰全心全意只想朝那女孩身边奔去。
那女孩叫做琳达,有着柔美的身材,过去是自己的好友,现在是社团学姐,然后,还有,还有。
「……唔……唔……」
还有。
——每呼一口气,心脏都像被揪住似的。
到底是怎么样的构造啊。
维持蹲姿转身,路兰勉强尝试反覆的深呼吸。先慢慢吸气,再吐气,希望能恢复冷静。可是心口和腹部都还绷紧发抖着,胸腔也像畏惧着什么似的紧缩住,无法顺利呼***神接近混乱,身体介于缺氧和换气过度之间,路兰只好把额头抵在地上支撑住。
思绪似乎也想逃避现实,莫名恍惚地想着自己这模样好像孝女白儿啊。那是曾在电视上看过的东南亚某国风俗。葬礼上,以刻意夸张发狂似的号哭「假孝女」为业的女人们。当时看着陷入恍神状态哭叫的她们,路兰还曾想过「要是自己在场一定会很反感」吧。但看看现在自己的姿势和模样根本就是她们的翻版。心口像刚吃了一记把细胞都破坏殆尽的超音速拳。
支离破碎了。一切的一切都已经。
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就像这样。
其实,路兰早就发现失去记忆前暗恋琳达的事实了。
光看照片中站在琳达身旁的那张笑容就知道了。毕竟那个人基本上和自己是同一个人嘛,所以一看就知道了。绝对是爱上她了嘛你这家伙,呃、应该说,是我这家伙。
即使是成为大学生之后再次重逢的琳达学姐,在路兰还不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时,对她也已经相当不排斥……不,根本就是相当喜欢啊。不管是她的外表还是内在都喜欢。更别说加上日后得知的那段过去之后,路兰是打从内心感谢琳达对自己的帮助和支持。对他来说,琳达早已是个「特别的人」。
如果没有过见贺甜并且坠入情网,说路兰会再次因暗恋琳达而苦恼也一点都不奇怪。
其实就连这件事,路兰也早就心知肚明了。
可是,可是。
就算是这样。
失去记忆前的自己回到身体,不过就是一个晚上,或说几分钟,不、可能根本只是几秒钟内的事罢了。
然而那亟欲飞奔到琳达身边的心思,以及在长时间累积默契与分享经验之下产生的眷恋,竟就此被完全移到自己身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尽管有「想回去!」的强烈心思,和纵使万劫不复也不顾一切的热切心愿,但记忆始终没有恢复,就这样停留在路兰心里直到今天早上。
真想找个什么人间问,这到底是什么状况啊?
才一个晚上的时间,整颗心都已经被琳达夺走了。
(琳达现在在做什么呢?)(她是否也想着我呢?)(在琳达心里是怎么看待我的呢?)(对琳达而言我到底算什么?)
——心,真的被夺走了吧。
其他事情,没有一件能够好好思考。思考的核心变得超乎想像的模糊扭曲。虽说本来就不是那种条理分明的人,但现在这状况就连万里自己也觉得实在太超过了。
像一只蹲坐在矮墙上的猫,路兰把脸从蒙着的双手里抬起来。搞不懂这什么意思。要是琳达在就好了。更莫名其妙的是察觉到自己竟然这么希望。什么意思,真是愈来愈搞不懂了啦。
看到那张折椅就想,要是琳达能坐在那里有多好。看到厨房又想,要是琳达能站在那里有多好。看到窗边也想,要是琳达能出现在窗边就好了。要是她能马上出现在这里,来到自己身边,该有多好。那么这颗苦于得不到满足的心就能完全解脱了。
这么想着的自己,到底是……
疲软无力的自我解嘲。就像拿一把厚厚的菜刀用刀背敲下去,痛是很痛,但却一点也不犀利!
……试着搞笑,再也骗不了自己。感情的变化早已身不由己。
无计可施,因为一切思考、情感、甚至这整个人都只是朝着琳达的方向,被迅速卷入湍急的漩涡,无论如何都无法从漩涡中逃脱。不管是闭气或是划水挣扎,都没办法恢复正常的运行状态。像一颗鼓胀到极限的气球,紧绷得再也容不进一丝空气。
想起过去的自己,还真佩服他能在这种状况下过日子啊。像这样处于所有思绪都集中在一个女孩身上的状态中,却既要读书,要考试,要参加社团,还得和其他朋友出去玩,过普通的高中生生活。真难想像以前那个路兰到底吃了多少苦头。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考不上大学啦……)
事不干己似的自言自语着,想起那张照片中的路兰,即使如此,他还能那样开怀大笑,神经大条的性格表露无遗。
(对了……)
照片。
瞬间,背脊一凉。
实在是无法再假装没有发生这件事了。那张自己和琳达微笑合照的照片下落不明,从它本来该在的地方消失了踪影。就这状况看来,除了被「某个人」拿走之外,应该没有其他可能性。
而万一那个「某个人」是「她」的话——
「……啊、啊、啊……!真是的!」
糟透了糟透了糟透了,我真的是糟透了、烂毙了,真该死。是说得快想想办法,总之现在得先好好想办法。路兰嘴里念经似的喃喃自语,把头发抓得乱七八糟后,用力跳起来。
才刚跳起来,眼前的世界马上天旋地转。「唔!」发出少根筋的声音,像只站不稳脚步的小鹿班比一样又跪坐了回去。
视野如乘坐旋转木马般团团转。自以为坐得端正的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倾斜下去。回过神来,只觉得像是晕车似的涌上一股反胃想吐的感觉。
看来身体状况真的很糟。
无言地皱着眉,路兰像女孩子般斜坐在地上,手撑着地板好让身体不于倒下去。身体这么不舒服,和伤口有关吗?伤得真的这么重吗?想想还是很担心,便想起身到洗手台前照镜子,四肢却依然使不上劲,别说走动了,连站都站不起来。
没办法,路兰只好屈膝匍匐前进,爬到房间中间的矮桌边。上面摆的豪华手镜,是有着与贺甜共同回忆的东西。像溺水者似的拚命抓住手镜打开,确认镜中自己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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