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误会

    万有轻捧过手稿细看，一边道：“柳林手稿失传多年，今日万某有福，有幸瞻仰程老先生笔力……”
    他这里絮絮说着，秦晋不曾回应，不曾动桌面上茶水，也不看这店里陈设。
    “公子？”万有轻伸手在秦晋眼前晃了晃。
    秦晋正在走神，恍惚间握住面前这一双手，含笑道了一声“燕儿”，待看清此人是万有轻时，脸色一下子僵硬，并急忙松手。
    “什么？”万有轻问道，“公子想到什么？”
    “万公子，”秦晋忽然站了起来，伸手要取回手稿，“既然集贤斋无意，不敢虚耗公子时间。”
    “不是无意，哎，”万有轻伸手扯他手腕，弄不清是这人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有隐情，“我有位姑父，最喜程砚山一笔狂草，且等他来一观。公子稍安勿躁，若是姑父鉴定了，我集贤斋方好出价。”
    秦晋叹了一口气，又是无奈又是焦躁的，说话倒诚恳许多：“内子有孕，她独自等着，我久久未归，心里不安。”
    “不用太久，”万有轻听他这样说，也有些动容，“家中小子将过满月，先前内子怀着他时，万某也是成日里挂念……”
    “其实姑父此来，也是为这小子，姑父博学，万某是想着请他为小子赐名，这会儿正在家中，一请就过来。”
    “这样……”秦晋似是被他说动，等了好一阵儿，万有轻所谓的姑父竟还没有到，这段时间其实足够书斋与万府往返了。
    他拿不准万有轻的意思，再次起身道：“多有打扰。”这便拿回手稿要走。
    “等等！”楼梯口忽然出现一名白发老者，大约花甲年纪，精神矍铄，他快走几步，很快就到秦晋跟前。
    “这就是手稿？”他接过手稿细看，好一会儿，欣喜赞道：“好字，好风骨！好，好，此乃砚山真迹……”
    万有轻闻言也是一喜。“姑父，您确定？”
    “贤侄不信？”老者不满道：“不信你把魏老头那里《山行》拿过来对对。”
    “当然不是，”万有轻赔笑道：“姑父快请坐。”
    不是赝品，接下来就是议价了。
    秦晋不想也不敢要得太高，太多银子对于出行的远客不是好事，他也怕这集贤斋黑手。
    “此乃家父生前至宝，本不该……只是……”秦晋神情苦涩，但说到“只是”时，嘴角又噙出一点笑意。
    万有轻想到他方才说漏嘴的“内子有孕”，心下了然，这怕是家道中落，不得已卖这手稿。
    秦晋不肯说身份由来，万有轻也消了打听的心思，只要画是真的。再者，秦晋愈是说不清楚，万有轻愈是可以压价。
    却没想到，秦晋开口只报了五百两。
    “你……”买家嫌弃卖家要价低，万有轻不想表现得如此出格。
    要说低也不尽然，只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秦晋喊价这么实在，万有轻倒不知道要不要还钱。这人从进了集闲斋，到现在喊价，所表现出来的，都是极率直的性子。
    万有轻更不多疑，正要接下这价格，口里才出口“公子爽快……”他那姑父忽然拍了桌子，急吼道：“五百两？五百两怎么够！”
    你们是在侮辱程砚山！
    秦晋愣住，万有轻也愣了。
    不过万有轻毕竟对他姑父多些了解，很快反应过来，带着他去屋子另一侧商量。
    秦晋却实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变故。
    那边倒也没商量多久，万有轻搀着姑父回来，报了一个更让秦晋出乎意料的价格，八百两。
    万有轻那姑父似乎对这个价格仍旧不满，跺了跺脚，长叹一声。
    秦晋按捺着激动，平静地点头。“要官府一百两的银票五张，五十两的银锭四锭，还要十两一锭的五锭，另五十散碎银子。搁在书箱里。”
    万有轻答应下来，吩咐了亲信的伙计，很快就办好。秦晋又要了不少书册盖上，这便离了集贤斋。
    回去客栈路上，秦晋雇了一辆马车。昨夜燕徊没有睡好，秦晋估摸着今日上午，他不在客栈的时候，燕徊也是悬了心，不能安枕。于是雇了车，又买些吃食，预备着燕徊可以在马车上睡一会儿。
    他回去客栈时燕徊已经整理了包裹，正坐在床沿上等着。见他平安回来，燕徊急忙从床上下来，紧走了几步，又顿住。
    秦晋能猜到几分燕徊心里别扭，高兴他平安回来，又不想因为他卖了假的手稿而表现得高兴。
    书呆子毛病……
    他将斗笠给燕徊戴上，背着书箱，又抱起一只大包袱。
    “徊徊，我们走吧。”
    燕徊挎着一只小包袱，也跟着他出了门。
    说是跟着，其实两人是并排的。秦晋腾了只手扶着燕徊，小心翼翼的，像是怕他被面纱挡住视线，看不清脚下。
    燕徊的确是有些看不清，便任由秦晋搀着。他个子本不算高挑，又因纤瘦，更显娇小，再加上面纱与斗笠遮挡，倒很像是“内子燕儿”，而不是“家弟燕徊”。
    秦晋可不敢告诉他，怕他恼了。
    途中因为有车夫的缘故，秦晋除了让燕徊吃些东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脸上笑意一直没断过。
    燕徊阖上眼睛靠在车壁上，其实心念颇杂，并不能安睡。察觉到秦晋慢慢地把他从坚硬的车壁上揽过去，揽到自己怀里，又伸了手在他后背摸索，更是睡不着……
    秦晋身上有三座大山，给燕徊治病，赚银子报仇，让燕徊长肉。现在燕徊的病有了好方子，报仇要看长远，就只剩下最后一件，让燕徊长点肉。
    眼看着秋意转浓，蜀中也近了，长了肉才好过冬。
    他信不过那车夫，自己虽然困倦，却不曾休息。原当燕徊睡了，把人抱过来，看他长些肉没。眼下落魄到这步田地，他唯一的成就，就是把一个瘦脱了形的燕徊，渐渐地养出来一点人样儿。
    但也只是一点点罢了，费心劳力养了许久，这硌手的后背仍旧硌手。秦晋正愁着呢，却察觉到怀里的人轻颤。
    “徊徊？”
    秦晋松开怀抱，见燕徊用牙齿咬着下唇，脸上脖子上，甚至耳根都是红的。
    燕徊被他松开，即刻往另一侧靠，贴在车壁上。
    “我……”秦晋觉得气氛微妙，有些尴尬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燕徊也不骗他，伸手比划，“没有睡。”
    没睡……秦晋一头撞在车壁上，“你别误会……”
    燕徊却是摇了摇头，伸手打起车帘，看路边景色。
    外面秋意渐重，外头鸣蝉便有气无力，最后唱这几天。
    “没误会啊……”秦晋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