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藩王焚宫狐亦傷(上)
第十二章:藩王焚宫狐亦傷(上)(第1/2页)
建文元年的暮秋,一场旷日持久的国丧所带来的、几乎要将整个帝国都拖入窒息的沉重阴云,终于在金陵城的上空,被一丝崭新的、属于年轻帝王的温煦晨光悄然撕开了一道缝隙。那股弥漫在紫禁城高大宫墙与幽深甬道之间,仿佛无数冤魂在低泣的呜咽风声似乎也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希望与变革气息的躁动。街市之上,那些在洪武末年早已因恐惧而将头颅深深埋入胸口、只求苟活的百姓,开始试探性地重新挺直了他们那早已习惯于弯曲的脊梁;而秦淮河两岸的画舫之上,丝竹之声也仿佛比往昔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轻快与旖旎,歌女的吴侬软语在微凉的秋风中飘荡,似乎在吟唱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
然而,就在这片看似万象更新、温和仁厚的表象之下,一股更为凛冽、也更为冷酷的寒流,早已在紫禁城最深处的文华殿内悄然汇聚成型。它被一层名为“仁政”与“法度”的华美外衣精心地包裹着,却丝毫掩盖不住其内里那如同出鞘利剑般的森然锋芒。这股寒流,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雷霆万钧之势,正向着帝国版图之上那些看似枝繁叶茂、实则早已与主干离心离德的藩王宗室,席卷而去。
深夜的文华殿内,烛火通明,将年轻的建文皇帝朱允炆那张清秀儒雅、却又因连日的操劳而略显苍白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给他那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眼眸,平添了几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凝重。他没有安坐于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之上,而是罕见地走下了御阶,亲手将两位正向他奏报削藩“辉煌”战果的肱股之臣,从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一一搀扶起来,言语之间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欣慰。
“两位先生快快请起!”他紧紧地握着兵部尚书齐泰与太常寺卿黄子澄那微凉的手,那双因为饱读儒家经典而显得格外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即将开创一个前所未有、光耀千古盛世的夺目光彩,“朕自登基以来,日夜忧思,唯恐有负皇祖父临终之重托。诸位王叔拥兵自重,在各自封地之内自设官署、自征赋税,俨然已成国中之国,此举不仅早已违背了皇祖父令其‘屏藩王室,拱卫京师’之本意,更是动摇我大明江山之国本!此等沉疴,若不断然除去,他日必成心腹大患。如今,听闻周王叔兵不血刃便束手就擒,不日即将押解至京,朕这颗悬了许久的心,才算稍稍放下。此皆仰赖两位先生运筹帷幄,方能成就此等不世之功!”
兵部尚书齐泰,这位一手策划并坚决推动“削藩”国策的帝师,此刻一身绯红色的崭新朝服,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醒目,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严肃的脸上也因激动而微微涨红。他对着建文帝深深一揖,声音慷慨激昂,充满了理论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自信:“陛下此言差矣!此非臣等之功,实乃陛下天威浩荡,仁政感化之功!《周礼》有云,‘建官惟百,众惟征士’,其真意便是天下兵权当尽归于天子一人,此乃维系社稷之根本,成就王道之基石!周王朱橚虽贵为太祖亲子、陛下亲叔,然其在封地开封府多行不法,侵占民田,与民争利,早已是怨声载道。今陛下以雷霆之势,行仁义之师,奉太祖之法度,明正典刑,此乃拨乱反正,顺天应人之大举!王师所至,天命所归,彼又岂敢以螳臂之躯,阻挡历史之车轮?其束手就擒,非是畏惧我朝廷之兵威,实乃感于陛下之仁德,愧于自身之劣行,故而幡然醒悟,俯首认罪也!”
他身旁的太常寺卿黄子澄则立刻心领神会地上前一步,用一种更为务实、也更为巧妙的言辞,将齐泰这番充满了宏大理论色彩的论断,具化为了一套在他看来天衣无缝、足以传之后世的行动方略。他面带微笑,那双总是闪烁着精明光芒的眼睛里此刻更是充满了智珠在握的自信:“陛下,齐大人所言,字字珠玑,深合圣人之道。臣以为,削藩之事,当如良医治病,需先辨其脉络,再定其缓急,不可一蹴而就,亦不可投鼠忌器。如今周王已擒,天下诸藩,必已闻风丧胆,如履薄冰。我等正可乘此大势,以霹雳手段,行怀柔之策,将那些素来骄横不法、民怨最为深重的藩王,先行一一剪除。譬如那镇守大同的代王朱桂,为人粗鄙暴虐,动辄鞭挞下属,凌辱朝廷官吏,其行径早已天人共愤。又如那镇守武昌的岷王朱楩,性情贪婪无度,竟敢私印宝钞,扰乱一方经济,其罪亦不可赦。此二人,便是那病入膏肓之躯体上,最为显眼的毒疮脓包。”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年轻的帝王,声音里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我等只需再下两道诏书,由大理寺与都察院共同拟定,详陈其罪,而后命地方卫所合围其府,则此二人,其势远不及湘、燕等强藩,断然不敢悍然抵抗,必会望风而降。如此一来,我朝廷不损一兵一卒,便可连削三王,既可向天下展示陛下整顿宗室、澄清吏治之决心,又能极大地威慑其余诸王,使其人人自危,不敢再有不臣之心。待将燕王朱棣之羽翼一一剪除,使其成为一头被拔光了爪牙的孤家寡人,届时,他是入京请罪,还是坐以待毙,便全在陛下您的一念之间了!我朝廷雄兵百万,钱粮充足,以泰山压卵之势,何愁区区一个远在北平的燕王不平?”
年轻的建文帝,被两位他最敬重、最信任的老师所描绘的这幅“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完美画卷,所深深地打动了。他那颗本就充满了理想主义与仁政幻想的年轻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些曾经让他的皇祖父都感到头疼不已、日夜忧思的心腹大患,都将在自己这充满“仁爱”与“智慧”的“建文新政”之下,如春日里的冰雪一般,迅速消融。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洋溢着一种属于年轻帝王的、不容置疑的自信,他走回御案之旁,提起那支象征着帝国最高意志的沉重朱笔,在一份早已拟好的圣旨之上,盖下了鲜红的、代表着无上权柄的玉玺。
“好!就依两位先生之万全之策!”他朗声说道,声音在空旷的文华殿中回响,“传朕旨意,再拟两道诏书,将代王朱桂、岷王朱楩之罪状,昭告天下!朕要让天下所有人都看看,这大明江山,终究是奉法而治的天下,朕的仁政,也绝非是毫无锋芒的软弱!”
他没有看到,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在他身后那片巨大的、象征着皇权的龙椅的阴影里,仿佛正有一个苍老的、带着无尽疲惫与猜忌的叹息声,在幽幽回响,那叹息仿佛在说:“痴儿……痴儿啊……你以为那是狼,只要拔光了牙,便能变成狗。却不知,那是一头真正的猛虎,你今日所拔的每一根毫毛,都只会让它的利爪,磨得更加锋利……”
一场由书生所主导的、自以为是的、充满了程序正义的“文明”清洗,就此拉开了它冰冷的、也注定要通往血腥的序幕。
数日之后,北国边镇,大同府,秋日的朔风早已带着刺骨的寒意,从蒙古高原之上呼啸而来,将整座由黄土与巨石构筑的坚城都染上了一层苍凉的土黄色。代王朱桂,这位洪武大帝的第十三子,此刻正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在他那宽阔得足以跑马的王府演武场之上,与几名同样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蒙古族亲卫,进行着一场最原始也最血腥的摔跤比试。他浑身肌肉虬结,如同一头来自洪荒的棕熊,胸前浓密的黑毛之上沾满了汗水与尘土,每一次将对手狠狠地掼倒在地,口中都会发出一声野兽般满足的低吼。他从不相信金陵城里那些文官口中那套繁文缛节,更不屑于他们所谓的“仁义道德”,他只相信一个道理——这世上最可靠的,永远是握在自己手中的刀,与这身足以撕裂虎豹的蛮力。
就在他又一次将一名壮硕的亲卫如同丢一个破麻袋般扔出数丈之远,正准备仰天发出一声胜利的咆哮之时,王府那扇由整块铁木打造、外包铜皮的朱红色厚重正门,却被一阵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震得嗡嗡作响。一名王府长史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那张平日里总是谄媚而油滑的脸上此刻却满是惊恐之色,声音都已变了调,尖锐得如同被踩了脖子的公鸡:“王……王爷!不好了!王府……王府被朝廷的大军给围了!”
“什么?!”朱桂那即将出口的咆哮声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本就因好斗而显得有些充血的眼睛,在瞬间变得血红,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他一把推开身前试图为他披上外袍的侍女,随手抓起一旁兵器架上一柄寻常人需双手才能勉强举起的宣花大斧,大步流星地便向着府门冲去,口中更是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将那个远在金陵的、他从未放在眼里的侄儿皇帝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他娘的!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围老子的王府!给老子开门!看老子不一斧子,把他连人带马,都活劈成两半!”
当他气势汹汹地冲到府门之前,命人打开那两扇沉重的包铜大门的那一刹那,眼前那森然可怖的景象,却让他那股冲天的、野兽般的怒火,都为之一滞。只见王府之外那条宽阔的长街之上,早已是黑压压的一片,数千名身披重甲、手持长戟的官军,如同一片沉默的、由钢铁与杀气凝聚而成的黑色森林,将整条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而在那肃杀的军阵之前,一名穿着锦衣卫千户服饰的青年将领,正安然地坐在一匹神骏非凡的黑色战马之上,脸上挂着一丝礼貌而又疏离的、仿佛对眼前这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微笑。正是那个不久之前,在开封府兵不血刃便将周王朱橚拿下的指挥使,张谦。
“代王殿下,别来无恙。”张谦看着眼前这个赤裸上身、手持巨斧、须发戟张,如同从山林中走出的野人般的亲王,眼中没有半分的轻蔑,只有一种程序化的、公事公办的冷漠。他从怀中,缓缓地,取出了一卷由明黄色丝绸包裹的圣旨,高高举起,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盘的声音,朗声宣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代王朱桂,性情暴虐,治下无方,在封地之内擅杀官吏,凌辱军民,其行有亏君德,有负圣恩……朕念及宗室之情,不忍加之重辟,着即刻废为庶人,押解回京,于府中闭门思过,钦此!”
“我思你娘的过!”朱桂听着那一道道罗列自己“罪状”的言语,早已是怒不可遏,他将手中的宣花大斧猛地向坚硬的青石板路上一顿,竟砸出了一个清晰的深坑,火星四溅!“放你娘的十八个罗圈屁!老子是太祖高皇帝的亲生儿子!是当今圣上他正儿八经的亲叔叔!他一个乳臭未干、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也敢废了老子?我看你们这群南边的软蛋是活腻歪了!来人!给本王将这几个不知死活的狗东西,就地砍了!”
他身后那百余名同样悍勇嗜血的蒙古亲卫,闻言立刻发出一声震天的呐喊,便要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冲杀上前。然而,张谦的脸上,那丝礼貌的微笑,却依旧没有半分改变。他只是,将手中的圣旨,缓缓地卷起,放入袖中,而后,对着身后那片沉默的钢铁森林,轻轻地,向下一挥手,仿佛只是在拂去肩头的一点微尘。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如同直接敲打在人心脏之上的战鼓声,骤然响起!
那数千名早已蓄势待发的官军,动了!他们没有像寻常军队那般一拥而上,而是以百人队为单位,迅速地组成了一个个标准的、曾在北伐战场之上专门用来绞杀蒙古精锐铁骑的步兵绞杀方阵!前排的刀盾手将手中的巨大方盾猛地向地上一顿,发出一声整齐划一的金属巨响,瞬间便在长街之上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钢铁壁垒。而在那面如城墙般的盾牌缝隙之中,数百根闪烁着森然寒芒的长枪,如同一片片从地底钻出的、闪着毒光的毒蛇獠牙,斜斜地,指向前方。
“进!”
随着一声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号令,第一排的方阵,开始,缓缓地,向前推进。他们的步伐,沉重,整齐,每一步落下,都让整条长街的地面为之微微震颤。那股由数千名百战精兵所凝聚成的、冰冷的、纯粹的、不含任何个人情感的杀伐之气,如同一座正在缓慢移动的、无形的巨大山岳,向着代王府那区区百余人的亲卫,重重地,碾压而去!
朱桂的那些蒙古亲卫,虽然个个悍不畏死,弓马娴熟,放在广阔的草原之上足以以一当十,但在这种狭窄得根本无法发挥骑兵优势的街道之上,面对着这种如移动堡垒般的、专门为了集团绞杀而设计的恐怖军阵,他们那点可怜的、属于个人的匹夫之勇,在这一刻,显得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不堪一击!
冲在最前方的几名亲卫,手中的弯刀,甚至还未曾触及到对方那坚固的盾牌,便已被那从盾牌缝隙中如同毒蛇吐信般刺出的、密不透风的长枪,活活地,捅成了血肉模糊的筛子!他们的惨叫声,甚至都未曾传出数尺,便被那沉重的、如同死亡节拍般的脚步声与甲叶的摩擦声,轻易地,淹没。
朱桂看着眼前这血腥而又高效得近乎于艺术的屠杀,看着自己那些最引以为傲的草原勇士,在对方面前,竟如同脆弱的麦秆一般,被一排一排地轻易收割,他那双早已因愤怒而血红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了一丝,名为“恐惧”的、冰冷的情绪。他知道,这早已不是他所熟悉的、那种属于江湖豪侠的打打杀-杀,更不是他可以凭借个人武勇就能解决的麻烦。这是,国家机器。是一架冰冷的、无情的、可以轻易碾碎任何胆敢阻挡在它面前的一切的,战争机器!
他手中的那柄重逾百斤的宣花大斧,在这一刻,仿佛突然,变得有千斤之重。他那股冲天的、野兽般的悍勇之气,也在这片沉默的、移动的钢铁森林面前,被那股更为庞大的、属于帝国的绝对意志,彻底地,浇灭了。
最终,当那面沾染着他亲卫滚烫鲜血的巨大方盾,推进到他面前不足三尺之处时,他终于,颓然地,扔掉了手中的巨斧,发出一声不甘的、如同被困了数日的野兽般的嘶吼,选择了,束手就擒。
同样的剧本,在数日之后的武昌府,再次以一种更为滑稽的方式上演。那位以贪婪与胆小著称的岷王朱楩,甚至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在看到那卷明黄色的圣旨与城外那黑压压的、望不到边际的大军之时,便主动地,打开了王府的大门,脱去王袍,换上罪衣,领着全家老小,长跪于府门之前,涕泪横流地,乞求着他那位好侄儿的宽恕,其姿态之卑微,与当初在金陵城下为了活命而开门投降的曹国公李景隆,竟是如出一辙。
开封、大同、武昌……一座座曾经威风八面、在各自封地之内说一不二的藩王府邸,在建文朝廷这套“文明”而又高效的组合拳之下,如同一座座用纸糊成的、看似华丽的宫殿,被轻易地,推倒,碾碎。捷报,如雪片般,从四面八方飞向金陵。年轻的建文帝,与他的两位帝师,彻底沉浸在了一片“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虚幻的胜利喜悦之中。他们似乎忘了,或者说,是有意地忽略了,在那遥远的、被连绵的崇山峻岭所阻隔的湖广之地,还有一位,与之前那些被轻易拔除的“枝叶”,在性格、才情、乃至在整个江湖与天下士子心中的地位,都截然不同的存在。
长沙,湘王府。
当周王被废、代王被擒、岷王请降的消息,如同三道接连不断的催命符,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渠道,传入这座整个湖广地区最奢华、也最风雅的府邸时,一种压抑到了极点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死寂,便彻底笼罩了这里。那往日里总是宾客盈门、琴声与墨香交织的王府,此刻却已是门可罗雀,那些曾经趋之若鹜的本地士绅与文人墨客,仿佛一夜之间都得了一场会传染的急病,再也无人敢踏足此地半步。
府内,那座以收藏了无数珍本古籍、名家字画而闻名于世,被湘王朱柏引以为傲的书房“宝翰阁”之内,这位在所有藩王之中,以才情与风骨著称的皇十二子,已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其中,整整三日了。他屏退了所有下人,甚至连他最心爱、也最能理解他的王妃,都不得入内。只有一人,得以例外。
那是一个年约双十的年轻道士,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道袍,身背一柄造型古朴的松纹长剑,面容清秀,眼神澄澈得如同一泓秋水,正是奉了师门之命,前来与湘王这位武当派的记名弟子,论道谈经的武当山三代弟子,清风。
此刻,清风正一脸忧色地站在那排散发着陈年墨香的紫檀木书架之旁,看着那个,他素来敬仰无比的王爷。只见朱柏,这位平日里总是衣冠楚楚、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了魏晋风流的儒雅亲王,此刻却只穿着一身最为宽松的白色素袍,那头乌黑的长发也未曾用玉冠束起,只是随意地用一根青色的布带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散乱的发丝垂落在鬓角,更添了几分说不出的萧索与落寞。他没有读书,也没有作画,只是沉默地,用一块洁白的、上等的鹿皮,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又无比专注地,擦拭着他收藏的,那些古琴与宝剑。
“王爷……”清风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于恳求的语气劝道,“朝廷如今行事已近疯狂,其矛头所指,早已昭然若揭。此地,断不可再久留!弟子愿以性命担保,护送王爷您从府中的密道突围,只要能逃出这长沙城,我们便一路北上,前往武当山暂避。我武当虽不敢说能与朝廷百万大军相抗,但护得王爷一人周全,还是有几分把握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苦在此坐以待毙,任由那群,奸佞之臣鱼肉?”
朱柏擦拭着一柄名为“秋水”的宝剑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那光可鉴人的、仿佛能映出人前世今生的清冷剑身,用一种飘忽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轻声问道:“清风,你可知,这柄剑,为何名为‘秋水’?”
清风一愣,他没想到王爷在这种时候,竟还有心思问起这个,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庄子·秋水篇》有云,‘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朱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看透了世事般的、淡淡的悲凉与无奈,“金陵城里的那些人,便是那被圣贤之书束缚住了眼睛,也束缚住了心神的‘曲士’。他们以为,这天下,就该是他们书中所描绘的那个兄友弟恭、君臣相得的礼乐之邦。所有不符合他们那个完美模样的存在,便都是错的,都该被毫不留情地抹去。他们,又如何能懂得,我等这些,生于皇家,长于边塞,整日与刀剑为伍、与风沙为伴、与那些桀骜不驯的武人为友的‘井蛙’与‘夏虫’,心中所想,所惧,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缓缓地,将那柄寒气森森的“秋水”剑,重新归入那古朴的剑鞘之中,转过身,看着清风,那双总是充满了文人墨客般温润光彩的眸子里,此刻,却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与,令人心碎的清明。
“你让我逃?”他自嘲地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萧索,“我能逃到哪里去?逃到武当山,然后呢?等着朝廷以‘窝藏钦犯、图谋不轨’的滔天罪名,将屠刀,挥向那座我素来敬仰的清净仙山吗?还是说,逃到北平,去投靠我那位雄才大略的四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我当成一面‘被逼无奈,为清君侧’的鲜红旗帜,悍然挑起一场,注定要让我大明江山血流成河、让天下苍生都流离失所的,战火吗?”
“清风啊,你不懂。”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一种早已洞悉了结局的悲哀,“在这盘由我那位好侄儿与他的两位老师亲手布下的棋局里,从一开始,我朱柏,便已是,一枚注定要被牺牲掉的,死子。我唯一能选择的,便只是,一个,稍稍体面一些的,死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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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充满了惊慌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对话。王府的老管家,脸色惨白得如同一张纸,他甚至都忘了通报,便一头冲了进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尖锐得,不成样子:“王……王爷……朝廷……朝廷的钦差,到了!已……已在王府门外,开始,宣读圣旨了!”
清风的心,猛地,向无底的深渊沉了下去!
而朱柏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意外,仿佛,他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他只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气,仿佛吐尽了他此生所有的,不甘与,无奈。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喃喃自语道。
他理了理,身上那件因数日未曾打理而显得有些褶皱的白色素袍,而后,对着早已面无人色的清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那笑容,干净,纯粹,一如他此生所追求的,那些书画与剑道。
“走吧,清风,”他平静地说道,语气温和得,仿佛只是在邀请一位好友去共赏一幅新得的画卷,“随我一同去听听,我那位仁德的好侄儿,究竟为他这个不成器的十二叔,定下了怎样一桩盖棺定论的罪名。”
他说罢,便大袖一甩,迈开脚步,从容不迫地,向着那早已被死亡的阴影所彻底笼罩的,王府正门,昂然走去。他的背影,在夕阳最后一抹凄厉的余晖之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充满了,一种属于文人风骨的,悲壮与,决绝。
府门之外,黑云压城。那个熟悉的、带着礼貌而又冰冷微笑的锦衣卫指挥使张谦,正手持一卷明黄的圣旨,用他那不带丝毫感情的、清晰的声音,高声宣读着。那一条条罗列的罪名,比之前任何一位藩王,都更为严重,也更为,恶毒——私下里与地方卫所将领宴饮,意图收买军心;以研究道法为名,招募大量江湖术士与武林高手,暗中习练禁术;更甚者,竟在家中私设工坊,伪造大明宝钞,意图扰乱帝国经济,颠覆社稷……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地,扎向这位以风雅与才情著称的亲王,那颗高傲的、不容玷污的心。
朱柏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恶毒的、荒诞的罪名,所指向的,是另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直到张谦,宣读完了那最后一句,冰冷的“……着即刻锁拿进京,交三法司会审,钦此!”之后,他才终于缓缓地抬起头,仰天发出一阵,悲凉而又狂放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三法司会审’!好一个‘仁政新风’!”
他的笑声,在死寂的长街之上,久久回荡,充满了无尽的荒诞与讽刺。
他看着张谦,那双温润的、属于文人的眸子里,此刻却燃烧着,一团熊熊的、决绝的、足以将这天地都焚烧殆尽的火焰。
“请回禀陛下。”他一字一句地,平静地说道,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三日之后,本王自会给他一个让他,也让这天下人都最满意的交待。”
他说罢,不再看那张谦一眼,猛地,转过身,大袖一甩,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昂然走回了那座,即将成为他最后归宿的王府之中。
“关门!”
随着他那一声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湘王府那两扇厚重的、雕刻着麒麟镇守图案的朱红色大门,在官军那冰冷的、注视的目光中,“轰隆”一声,重重地,合上了。
也合上了,一个王爷与一个时代最后的悲歌。
当那象征着最后期限的第三日黄昏,如同一匹被塞外英雄血浸染透了的巨大猩红锦缎,缓缓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沉重地铺满了长沙城的天际之时,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连风都已死去般的死寂,便彻底笼罩了那座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与翰墨书香的巍峨湘王府。府邸之外,数千名从京营与地方卫所抽调而来的精锐官军,身披着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光芒的厚重铁甲,手持着闪烁着森然寒芒的长戟,如同一片沉默的、由钢铁与杀气浇筑而成的黑色森林,将整座府邸的每一个出口都围得水泄不通,那整齐划一的军阵在暮色之中,散发着一股属于国家机器的、不带丝毫个人情感的冷酷威压。而在那高高的围墙之内,却没有兵临城下的慌乱嘈杂,更没有困兽犹斗的嘶吼咆哮,反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仿佛是在为一场旷世盛典做着最后准备的庄严肃穆。府中所有的仆役婢女都已在昨日被朱柏尽数遣散,只剩下他的家人与几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决心与这座王府共存亡的忠心老臣,他们沉默地,在那一座座空旷的、回荡着萧索秋风的宫殿之间,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属于末路的告别。
王宫的正殿“敦睦堂”之内,早已不见了平日里用以处理公务的文书与案卷,取而代之的,是数十个巨大的、盛满了清澈井水的黄铜大缸,它们被整齐地排列在大殿的两侧,那平静无波的水面倒映着穹顶之上那些描绘着山川河岳、祥云瑞兽的华美彩绘,也倒映着殿中每一个人脸上那平静得近乎于绝望的肃穆神情。湘王朱柏的王妃魏氏,一位出身将门、性情与丈夫一般刚烈贤淑的女子,此刻正亲手为自己的一双儿女,换上他们此生最为华贵的一套小礼服。她年仅八岁的长子朱世珍与尚在襁褓中、咿呀学语的幼女朱淑华,似乎也从母亲那双微微颤抖的手中,感觉到了这股异样的气氛,竟是难得地没有哭闹,只是睁着一双清澈得如同山间溪水、酷似他们父亲的眼睛,不解地看着母亲那张明明在微笑、眼中却仿佛盛满了整个秋夜悲凉的脸。
“母妃,今天是什么特殊的节日吗?为何要给我们穿上这么漂亮的衣服?”世珍仰着小脸,用他那尚带着几分稚气的童音好奇地问道。
魏王妃为儿子整理衣领的动作微微一顿,她俯下身,用一方柔软的、绣着并蒂莲的丝帕,轻轻擦去儿子脸颊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灰尘,那双本该是温柔如水的眸子里,此刻,却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与哀伤。她柔声说道,那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殿堂之内沉睡的英灵:“是啊,世珍,今天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日子,因为你的父王,将要带我们一同去看一场这世间最盛大、最美丽的烟火。那烟火会很亮很暖,它会像一只巨大的凤凰,张开它那华丽的翅膀,将我们,连同这座我们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家,都一起,带到一个再也没有烦恼、再也没有纷争的,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她的声音里没有半分的哽咽,甚至还带着一丝近乎于向往的、奇异的温柔。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作为一个生于帝王之家的女人,她的命运,从她嫁入这座王府的那一刻起,便早已与她的丈夫,与这座宫殿,与这面绣着朱明王朝日月龙旗的江山社稷,都密不可分地捆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那带着无上权柄的屈辱与那冰冷无情的死亡同时降临之时,能够选择与自己所爱之人一同,在这场注定要到来的悲剧之中,化为最绚烂的烈焰,或许,便是这残酷的宿命里,所能拥有的,最后的尊严,与最彻底的圆满。
而在大殿的另一侧,那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青色道袍的年轻武当弟子清风,正心急如焚地看着那个他素来敬仰无比的儒雅亲王,进行着一场在他看来近乎于疯狂的、亵渎神圣的仪式。只见朱柏,这位平日里总是衣冠楚楚、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了魏晋名士般风流倜傥的皇十二子,此刻却只穿着一身最为宽松的白色素袍,那头乌黑的长发也未曾用玉冠高高束起,只是随意地用一根青色的布带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散乱的发丝垂落在鬓角,更添了几分说不出的萧索与落寞。他没有去擦拭那柄名为“秋水”的传世宝剑,也没有去抚摸那张他最为珍爱、据说曾是伯牙子期故物的“高山流水”古琴,他只是沉默地,将自己那座曾让天下所有文人墨客都为之艳羡、恨不得能一窥其堂奥的私人书房“宝翰阁”之内,所有他穷尽一生心血所收藏的珍本古籍、名家字画,一卷一卷地,一本一本地,亲手搬运到大殿中央那早已备好的、足以容纳一头整牛的巨大铜制火盆之旁。
那些,是何等珍贵的、足以让任何一位史学家或鉴赏家都为之疯狂的人类文明的瑰宝啊!其中有早已在战火中失传、由前朝大儒亲笔手书的《道德经》孤本,那纸页虽已泛黄,然其上那清隽的墨迹却依旧清晰,仿佛能从中窥见那位骑青牛出函谷关的古之圣人,眼中那洞悉了天地玄机之后的无尽智慧与深沉无奈;有被誉为“画圣”的吴道子那幅名震天下的《送子天王图》的最精美唐代摹本,那画上的人物衣袂飘飘,神情栩栩如生,天王之威严,力士之雄健,婴孩之纯真,皆跃然纸上,仿佛随时都会从那历经了数百年沧桑的古老绢布之上走下来;更有被后世文人尊为“天下第一行书”的王羲之《兰亭集序》的神龙拓本,那字迹龙飞凤舞,气象万千,时而如高山坠石,时而如清泉流响,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魏晋名士那放浪形骸、俯仰天地之间的无尽风流与旷达。这些,都是朱柏耗费了半生的心血与难以计数的财富,才从四面八方搜罗而来的精神寄托,是他高傲的灵魂之中,最为宝贵,也最为私密的,一部分。
然而此刻,他凝视着这些曾经让他痴迷沉醉、足以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与之神交的无价之宝,那双总是充满了温润光彩的眸子里,却再无半分的留恋,只剩下一种即将与自己的过往做最彻底切割的、冰冷的平静。
“王爷!不可!万万不可如此啊!”清风终于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剧痛,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跪倒在朱柏的面前,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痛心与不解而剧烈地颤抖着,几不成声,“这些典籍字画,皆是我华夏千年文脉的结晶,是先贤智慧的凝炼!您……您怎能忍心亲手将它们付之一炬?即便是……即便是大厦将倾,我等也当竭尽全力保全这些文明的火种,以待他日,或可让这璀璨的文明星火,重燃于世啊!”
朱柏准备将一幅画卷投入火盆的动作微微一顿,他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泪痕、眼中充满了真诚与不忍的年轻道士,那双平静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的波澜。他缓缓地,将手中那卷画轴轻轻地放在一旁,而后伸出双手,将清风从冰冷的地面上搀扶了起来。
“清风啊,”他轻声说道,那声音带着一种长者对执着晚辈的无奈叹息,也带着一丝自我剖析的悲凉,“你有一颗为国为民的侠义之心,也有一颗不染尘俗的赤子之心,这很好,非常好。但是,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你不懂,有些东西,一旦被玷“污了,便比直接将其毁灭,更令人难以忍受。”
他转过身,指着那堆积如山的、散发着陈年墨香与岁月气息的书画,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仿佛不是在对清风诉说,而是在对自己那颗即将寂灭的心,做着最后的告解:“我爱它们,甚至胜过爱我自己的性命。因为它们所代表的,是一种我毕生都在向往与追求的、绝对自由且品格高贵的精神世界。在它们所构建的那个天地里,没有尔虞我诈的皇权党争,没有血腥污秽的人心算计,只有纯粹的美,纯粹的智慧,与纯粹的、不向任何权势低头的文人风骨。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将自己沉浸于其中,便能为我的灵魂,寻得一处与世隔绝的清净桃源,从而将自己与外面那个充满了杀伐与肮脏的现实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他发出一声充满了无尽萧索的自嘲苦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回荡,显得格外凄凉:“可我终究是错了,我忘了自己姓朱,忘了自己生于这世间最容不得‘自由’二字的帝王之家,这与生俱来的血脉便是我此生都无法挣脱的最大牢笼。如今他们要将我像一条狗般锁拿进京,关进那暗无天日的诏狱,用尽世间最卑劣肮脏的手段来折磨我的肉体、摧毁我的意志,逼迫我承认那些莫须有的荒诞罪名,最终让我这个曾经自诩风雅的亲王,活成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恶心的卑微懦夫。”
他缓缓地走回到那堆书画面前,伸出手,用一种近乎于情人告别般的温柔,轻轻地抚摸着那卷王羲之的书法拓本,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爱恋与不舍,那声音轻得仿佛梦呓:“既然如此,你又叫我怎能忍心,让我这些最珍贵、最干净的‘朋友’,陪着我一同去承受那样的奇耻大辱呢?不,它们不该被玷污,它们只配在一场最绚烂、最纯粹的火焰之中得到永恒的净化与升华,而这,才是我能给予它们的最后也是最好的归宿。”
他说罢,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坚定,再无半分的犹豫。他看了一眼清风,那双平静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属于长辈的、不容置疑的严厉:“清风,你若还认我这个记名师长,便退到一旁,静静地看着。这是我朱柏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与武当更无半分干系。今日之后,你只需将你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的师父灵虚道长,告诉天下所有还心存道义的人,便已算是全了你我之间这段师徒的情分。”
清风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劝阻分毫。他只能缓缓地,一步一步地退后,那颗充满了侠义与理想的年轻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捏碎,又抛入了冰冷的深渊。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他素来敬仰的儒雅亲王,亲手,将那支早已备好的、燃烧着的火把,决绝地,扔向了那堆代表着华夏千年文脉的、无价的瑰宝。
“轰——!!!”
火焰,如同一条从地狱深处苏醒的、饥饿了千年的贪婪火龙,在接触到那些脆弱的、泛黄的纸张与那些华美的、古老的绢布的瞬间,便轰然爆燃!冲天的火光瞬间将整座“敦睦堂”都映照得如同白昼,也将朱柏那张平静得近乎于神圣的脸,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充满了悲壮与殉道者光辉的圣洁光芒。
他静静地立在火盆之旁,看着那些曾经陪伴了他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精神伴侣”,在灼热的烈焰之中,痛苦地卷曲,迅速地焦黑,最终,化为一片片黑色的、脆弱的蝴蝶,在那灼热的气浪之中纷飞、飘散,彻底归于虚无。他的脸上没有半分的痛苦,反而流露出一种大解脱、大自在的释然,仿佛他亲手焚毁的,并非是那些无价的典藏,而是捆绑在他灵魂之上那道名为“朱明宗室”的、沉重的枷锁。
清风看着眼前这震撼而又惨烈的一幕,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为之停滞。他仿佛看到的,不再是一场野蛮的焚书惨剧,而是一场庄严的、神圣的、一个高贵的灵魂,在与这个污浊不堪的现实世界,做最彻底切割的,盛大的祭典。
当最后一片书页的残骸,也化为飞灰之后,朱柏,才缓缓地,转过身。他没有再看那盆依旧熊熊燃烧的火焰一眼,而是牵起了早已在一旁默默垂泪的王妃与儿女的手,向着大殿最深处,那张象征着藩王至高尊严的宝座,从容不-迫地,走了过去。他亲手,为自己,穿上了那件只有在最盛大的宫廷典礼之上才会穿戴的、绣着四爪金龙的亲王朝服,又戴上了那顶沉重得足以压垮常人颈骨的、镶嵌着东珠与猫眼石的紫金冠。他整个人,在这一刻,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威严而又儒雅,让无数文人雅士为之倾倒的,大明湘献王。
他缓缓地,在宝座之上,坐下。他将王妃,安置在自己的左侧,将一双尚且年幼的儿女,揽入自己的怀中,用自己那宽阔的、属于父亲的胸膛,为他们,遮挡住这世间最后的一丝风雨。他最后一次,环视着这座他生活了数十年,充满了欢笑与荣耀,也即将成为他最后归宿的华丽宫殿。
此时,外面的火焰,也已在他的亲信卫士那决绝的引燃之下,从宫殿的四面八方,疯狂地席卷而来!巨大的火舌,如同一条条来自地狱的、贪婪的毒蛇,舔舐着那些雕梁画栋的梁柱,吞噬着那些精美绝伦的苏绣纱幔。整座“敦睦堂”,乃至整座巍峨的湘王宫,都在这熊熊的烈火之中,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痛苦的**,仿佛一头即将被彻底献祭给某个冷酷神祇的、华丽的巨兽,在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清风的心,也在这无边的烈焰之中,被炙烤得疼痛难忍。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下了,他必须完成王爷最后的嘱托。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在烈焰的映衬之下,依旧端坐于宝座之上,平静得如同一尊亘古神祇般的湘王一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终于流下了两行滚烫的、带着血色的英雄泪。
他猛地,转过身,向着王府后院,那条朱柏早已告知他的、唯一的生路,狂奔而去。
“王爷——!!!”
一声充满了无尽悲愤与不甘的嘶吼,终于从他的口中爆发出来,却瞬间便被那更加狂暴的、火焰吞噬一切的咆哮声,所彻底淹没。
就在他即将冲入那条通往外界的黑暗密道之时,他身旁,一位早已在此等候的、满脸烟灰、须发皆被烧焦了的王府老护卫,一把将他拉住。那老护卫,是朱柏最忠心的亲兵队长,名叫卫诚。他看着清风,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托付般的、不容置疑的凝重。
“道长!”他嘶声喊道,声音因浓烟的熏呛而变得异常沙哑,“王爷有令!你,必须,活着出去!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天下人!告诉他们,我大明的亲王,是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的英雄好汉,不是任由他们随意构陷、随意折辱的阶下之囚!”
他说罢,从自己那早已被烧得破破烂烂的怀中,取出了一卷同样被烧得焦黑卷曲,却依旧能勉强辨认出其上字迹的经文残片,重重地塞入了清风的手中,那残片之上,甚至还带着卫诚胸口的温度与鲜血!
“这是王爷平日里最常诵读的武当《清静经》!王爷说,他此生已无缘再登临武当金顶,便让此物,代他魂归故里!道长,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然而,就在此时,头顶之上,一根被烈火烧得断裂、带着万钧之力的巨大紫檀木房梁,夹杂着无数燃烧的瓦砾与炙热的火星,发出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呼啸,向着他们两人所在之处,当头砸下!
清风大骇,他想闪避,但那房梁下落的速度实在太快,笼罩的范围也实在太广,他根本无处可避!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那名老护卫卫诚竟是怒吼一声,用他那并不算高大,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坚实的身体,猛地将清风狠狠地推了出去!
而他自己,则连哼都未曾哼一声,便被那根巨大的、燃烧着的房梁重重地砸中,整个人都被压在了那滚烫的、燃烧的废墟之下!
鲜血,与脑浆,瞬间四散飞溅。
清风被那股巨大的推力推得踉跄着扑倒在地,当他从那片刻的晕眩与轰鸣之中回过神来,回头望去时,只看到一片血肉模糊的、早已看不出人形的残骸,和一只从那燃烧的废墟之下伸出的、依旧紧紧地握着拳头的、焦黑的手。
清风的眼睛,在瞬间,变得血红!
一股他此生都从未体验过的、极致的悲愤与仇恨,如同最凶猛的火山,在他那颗本该是清静无为、与世无争的道者心中,轰然爆发!他没有再停留,他死死地攥着手中那卷承载了太多死亡与嘱托的、尚带着卫诚体温与鲜血的焦黑经文残片,如同一头受伤的、疯狂的孤狼,一头扎入了那条通往未知世界的、冰冷的黑暗密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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