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得知阿紫苏醒的时候,非研便已立刻安排人到宋国送信,告知宋国国君自己将要到达的日期。
宋国位于齐鲁之西、晋之东,以纣王遗族而立国,六百年多年来受周天子庇佑。国土膏腴,经商者多,历代国君励精图治,得享一方繁荣。
当今国君景公在位已逾四十年。十余年前,司星官夜观天象,发现荧惑之星即将进入心宿,乃是国君将亡之兆,建议景公施术移祸。景公不忍将祸事转移给官员或者百姓,但又忧虑自身乃至夜不能寐。当时非研恰好游历至宋国,听说这件事之后,感念景公心地仁厚,便自荐入宫施法,令荧惑星退后、扭转了乾坤。事后,非研拒绝了景公百般挽留,翩然而去。
为了阿紫未来去处,非研去年曾亲赴宋国面见景公,提出愿为景公效力,但需等上一段时间。景公欢喜,一口应允。
几人说了一番话,已近寅时,却都全无睡意,干脆决定立刻动身。
阿紫换上绿云早已准备下的靴子和外衣,迅速将棺椁里的陪葬物品装进一只包袱,又回头看了看这间寄托着父母哀思的墓室,便头也不回地跟着韩重他们离开了这里。
走着走着,阿紫才发现这座陵墓不是一般的大。亭阁楼台俱是仿照姑苏台而建,最高的宫殿足有五层,上面金钩玉栏、雕工繁复而华丽。整个宫殿少说也有五进,每个宫殿门口都有数尊石头做的宫人垂手而立,正殿之外还有一队石头侍卫,几十个石雕的骑马武将威风凛凛地守卫着阴森森的地下王国。
照亮这地下王国的,则是数十颗硕大的夜明珠。
阿紫猜测这里绝不是单独为自己而建的陵墓,看规模很有可能是父王为自己所建。她幼时便听说父王正在修建一座王陵,但没人知道王陵的具体位置。
所有参与修建王陵的工匠,完工当天便都被杀了头。
阿紫悄悄问身旁的绿云,“这里究竟有多大?”
绿云有些羞涩,“我也不知道……这里太大太黑,我害怕……”
“哦……对了,以前我好像没见过你吧?”
“回王女,婢子以前是宫中医馆里伺候的。”
“哦——”阿紫心下了然,又想起自己以前那几个一起长大的侍女,想来早已成了越人的刀下鬼,不禁又是一阵凄然。
走出陵墓的时候,天色依然浓如黑墨,一弯细眉似的月牙挂在空中。
阿紫忍不住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在地下躺了这么久,体内都是满满的浊气。
韩重问她,“咱们还要走一阵子才能到附近的村子里取车马,你脚下还行吗?”
其实阿紫躺了这么久,猛地活动起来,早已觉得脚底酸胀难忍,但她不敢拖延时间,便咬了咬牙,“我没问题。”
待到他们找到一处人家,取了早已备好的车马坐上去之后,阿紫才发现脚已经肿了起来,靴子上也渗出了点点血水。
阿紫什么也没说,悄悄把双足缩进裙子,默默忍受着。
四人朝西北前行。阿紫和绿云坐马车,韩重负责驾车,非研则独骑一马。
一路上,韩重都在教阿紫说中原雅音,去掉吴音方言。阿紫在语言方面颇有些天分,很快便隐去了软糯吴音,措辞和举手投足之间让人看不清出身来处。
阿紫还跟着韩重一样称呼非研为师父。让绿云称自己“小姐”。
为了躲避官兵盘查,他们没有走官道,一路沿着小道迂回前进。韩重体贴阿紫刚刚恢复,尽量放慢了速度,是以走了一个多月还没到达宋国。
倒是正好看看路边风景。时值四月,熏风煦暖,沿途的明媚春光令人愉悦,冲淡了阿紫心头担惊受怕的感觉。
走了大概十多天时,发生了一件事。
那日干粮正好吃完,韩重带着绿云到附近镇上去采买,阿紫和非研树林中等待。阿紫注意到非研的面色有些苍白,猜想他是不是这些日子骑马劳累,心中有些自责。
“师父可是累了?”——现在阿紫和韩重一样,称呼非研为师父。
非研缓缓摇摇头,放马到附近去吃草,自己随意坐到草地上,低头闭目休息起来,不一会儿好像睡着了似的。
阿紫也没再说话,有些讪讪地装作随意四周张望。
不远处草地上有一只柠黄色的小鸟在啄草籽,不时发出“啾啾”的叫声,声音很是悦耳。阿紫毕竟孩子心性,被那鸟儿吸引着走了过去。
突然,有人从树后窜出来,快速抓住阿紫的胳膊,另一人将一块臭烘烘的布塞进阿紫嘴里,然后一把扛起阿紫就朝树林深处跑。阿紫拼命挣扎,却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布条上的臭味儿令人头晕欲呕。
没跑几步,阿紫便又觉得身上一松,“啪”地重重跌落在地,还没来得及反应是怎么回事,便被一人快速搂进怀中,一股清凉气息立时钻进鼻孔。阿紫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兵器碰撞之声“砰砰”响起。不多久,接连两声惨叫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那人松开阿紫,正是非研。阿紫脸上莫名一红,转眼间发现他袖子上有一块血迹。
“师父,你受伤了!”阿紫惊呼一声。
非研看了一眼,挥剑便斩下了那截袖子,“不是我的。”
“哦,”阿紫松了口气,“他们死了吗?”
“两个小贼而已,赶跑就算了。倒是惊吓了王女,恕非研大意。”非研向阿紫道歉。
“不不,是阿紫不该乱跑。另外不是说好了吗,以后叫我阿紫。我已经不是什么王女了……”阿紫想起刚才被他护在怀中时,闻到的那股熟悉的清凉气息。
这时非研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似乎用力在忍住呕吐的冲动。
“你、你怎么了?”阿紫凑到非研近前关心询问。
非研快速背转过身,身体猛地佝偻起来剧烈抖动着,似乎正在承受着某种痛苦。
“师父!”刚刚赶回的韩重惊呼一声跑过来,扶住非研。
阿紫不知发生了什么,害怕得倒退了几步,绿云从后面扶住阿紫。
很快,非研便站直了身体,又恢复了一贯的风轻云淡的样子,对众人说道,“无妨,今日有些舟车劳顿罢了。”
非研转身离去,看得出来脚步有些虚浮,似是依然在克制着痛苦。
“师父救治王女的时候,我没有从旁看过。但我听公子讲,织魂术极耗费施术者的心力,师父恐是落下了些毛病,加上这几日骑马赶路疲惫了些,方才便出了些状况。师父医术高明,小姐不必过于挂怀。”
听绿云讲了这番首尾,阿紫内心对非研的感激之情更浓。
非研的态度永远都是淡淡的,加上他那种世外高人的风姿,总令人心生敬畏。但不知怎的,阿紫对他有一种亲近的感觉。
阿紫没有告诉韩重,自己昏迷的那段时间其实并非完全毫无知觉。有时候她似乎有一些知觉,感到全身血液正在汩汩向外流出,虽不觉得疼痛,心脏却被一种极深切的恐惧死死攥住,难以呼吸。大概在某一天开始,她能感到有人用布轻轻擦拭自己的额头,那人身上有一股清凉的气息,令阿紫放松下来,逐渐忘记恐惧,陷入沉睡。
阿紫原以为那是韩重的气息,刚刚终于发现,原来是非研。
接下来几日,韩重加快了脚力,非研不再跟在旁边,总是独自先跑出去很远。韩重说他因为前日阿紫遇险,故而先去探路,以免再生麻烦。
那日的清凉气息却总在阿紫鼻前浮动。
到达宋国边境的时候,正是一个黄昏。
那一日车行迟迟,摇摇晃晃。忽然缓慢下来,继而停止。阿紫本来在阴暗之中阖眼瞌睡,陡然惊醒。悄悄掀开车帘,远远见到非研带着几个骑马的人朝这边快步跑来。
宋国到了。她在心里轻轻对自己说,不知怎的有些凄凉。
非研走近,对韩重介绍一个文官打扮的中年男子,“这是宋国司徒大人皇怀。”韩重跳下车,对皇怀拱手抱拳道,“有劳大人。”
皇怀回礼,“大王特命我等在此等候先生到来。早十日我等便已每日在此。”
非研微微颔首,“抱歉。小徒身子弱,放慢了脚力,劳大王和司徒久等。”
“先生不必多虑。此去宅院仍需些时候,可需到驿站稍作休息?”
非研沉吟一下,答道,“不必。有劳司徒带路即可。”
皇怀抱拳行礼,遂命手下跟上,随行左右。
车子又走了小半天光景,终于停了下来。
前面驾车的韩重回头轻声说,“阿紫,咱们到了。”
迎面是一座面阔三间的院子,朱色大门上悬挂着“祈府”二字。院门已经大开,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带着几个丫鬟婆子迎上前来。
皇怀对非研说,“此处原是一座书院,名叫“夫子院”,乃是十数年前夫子游历到此时,大王特为夫子讲学而建。夫子离开后一直空置着。自从去年先生见过大王以后,大王便命重新整葺,里面的一应用度亦已妥当安排。大门上的‘祈府’二字,还是大王亲自所写。”
非研微微颔首,“有劳司徒。大王可有安排,命我何时拜见?”
皇怀道,“先生不必着急,大王体恤先生辛苦,命我转告先生安顿好之后再入宫不迟。”
非研道,“我们师徒几人行李不多,一时片刻即可收拾完毕。不若明天即入宫面见大王。”
皇怀:“如此甚好,明早下官来接先生进宫。郑管家以前在下官府上当差,办事牢靠。若有其他需要的,先生可派郑管家到下官府上吩咐。”
非研抱拳,“多谢。”
郑管家年纪约莫五十上下,举手投足一派爽利能干。他命丫鬟婆子将行李送进屋内,便带着众人将这宅子的里里外外都熟悉了一遍。
从大门进去,迎面院内立了一块造型奇特的石头,形体细长而疏硬,似一人傲然桀立。院中有两三棵硕大的柳树,柳条随风轻摆,带起阵阵微香。
这院内原有殿宇书堂二十多间,还有一座藏书阁。楼阁庭园尽在参天古树掩映之中,回廊辗转曲折,错落有致。走过左边一条抄手游廊到了后院,院前一方小池,池内水波微漪,几枝菡萏连翠盖;岸边青草漫地,数丛苇叶掩蓼花。假山石上藤蔓牵引而上,一派勃勃生机。
阿紫不由想起了自己以前的寝宫茱萸宫,心头惆怅起来。
郑管家以为阿紫喜欢,笑着说道,“听说夫子当年最喜欢在这池边与弟子对谈,时有妙思箴语,所以这里又被称作‘夫子池’。”
“夫子池……”阿紫喃喃自语,心中遥想当年夫子与弟子高谈阔论、神采飞扬的场景。
韩重叹息道,“师父原和夫子交情颇深,可惜夫子已逝。”
正走在前面的非研听见,脚步顿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回头,继续朝前走去。
给阿紫安排的院子原先是夫子休憩之处,卧房中有几扇大大的窗户,以木条纵横相叠做窗棂,古朴而简约。房间面南,阳光照进来铺满地面,令人心生暖意。屋内摆设华贵但不奢侈,墙上挂的几幅字画俱是古今名家所作,其中还有若干夫子训谕。
绿云赞道,“这屋子好生亮堂!”
郑管家指了两个十四五岁的丫鬟过来,“这两个丫鬟是给小姐准备的,名唤采桑、采薇。”
阿紫点头道谢,“让她二人听绿云安排即可。”
郑管家躬身退下,出去安排膳食去了。
阿紫打发绿云和采桑采薇在前厅收拾,独自关上卧房门,坐到床榻上。
此时距离自己“复生”已有月余,总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吴国覆亡,父母兄弟死的死、散的散。阿紫希望还能找到几个侥幸逃脱的族人,但前路渺渺茫茫,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光。现在的阿紫只能先跟着韩重和非研,纵然他们对自己很好,总归心中苦涩难以排解。
现在又到了一个陌生的诸侯国。此身真如浮萍,乱世之中飘摇。
不知不觉中,日渐沉西,房内暗了下来。
有人轻轻叩门,“阿紫,来吃饭吧。”
是韩重。
阿紫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房门前。
缓缓打开门,面向不可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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