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驴
燕徊从镇上回来,桥下空空,没有秦晋在。他去把箱子打开,箱底没见着小包袱。
他掂一掂怀里三十三两白银,怔了一会儿,只觉得过于沉重。
救回秦晋的时候倒没想过今后日子要有什么改变,秦晋养伤那几日能少些刻薄,莫要甩给他冷脸,相安无事也就罢了。至于秦晋伤好之后,他们当然还是各自接着各自过活。
可秦晋说一起走。
虽然跟着秦晋走也没什么好处,看他落魄到被人拦在路上痛打,就知道跟着他落不着好。可燕徊仍有些高兴,这种高兴无关爱恨,只是因为,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但秦晋骗他。
他呆呆地望着河面,一时又想起许多事情。一年前他被秦府逐出,身受重伤而颜面无存,也是个下大雨的日子,滑到河里,但没有死。一段水中横木带他漂到这里,他教河水冲到岸边,看着碧蓝碧蓝的天空,忽然不敢死了。
他怕黄泉底下,见到芸姨同义父,怕见到母亲。
挣扎着到了镇上,身上唯一值钱的也就是只扳指,抵给郎中换些草药,从鬼门关捡了命。那郎中看上他头上沉香木的簪子,找补些银钱,让他勉强在这避雨的桥下安身。
日复一日,像是一场苦修,他的身体一日坏过一日,这苦修眼看到了尽头,再又帮了秦晋一把。那么,去面对芸姨、面对义父的时候,他是不是不用那么心虚。
如此想着,心里倒没有那么痛。
他从来没有恨过秦晋,此刻却觉得这人真是可恨了。
“燕徊!”
燕徊浑身一颤,转向语声传来的方向。
秦晋骑了一头小毛驴,翻身下来,几步跑进桥下。
这一路行得太急,又是夏日底下,满脸都是汗水。他拿袖子擦了一把汗,跑到离开燕徊三两步距离,又喊了一声,“徊徊,别站那儿。”
离河边那么近干嘛呢,大白天的吓人。
燕徊看他走近,一时倒没觉着高兴,惟独气得厉害。他将那典当的银子拿出来,那是一只小钱袋装着,狠狠地砸在秦晋脚边。
秦晋拾起那袋银子,习惯性地掂一掂,嘿,倒还不只是三十两。
“你收东西没?”
见燕徊冷着脸不动,秦晋就自己去收了两口箱子,一起绑在黑驴背上。
“我没有见过这样温驯的驴,”秦晋不太懂燕徊气什么,没话找话地,夸那驴子:“也不挑食,不用备料,有草就行。”
燕徊却是当真不明白秦晋要做什么,不带他也就算了,还要把他的东西拿走吗?什么时候,秦晋已经无耻到这种地步?
转而想到秦晋这几日一直骗他,便又想,是了,秦晋就是这般无耻。
这个人哪还有什么廉耻。
燕徊心口疼,胃也疼,疼得直不起腰。
秦晋急忙升了火,煮些热水给他,又把燕徊带回的馒头蒸上。这才了悟,“你不会以为……我……我不就是出去买了只驴子吗?以你那脚程,走到天黑也到不了下个镇子……”
被燕徊瞪了一眼,秦晋讪讪地住了口。他倒也不是没想过就这样把燕徊扔下,但是舍不得,舍不得那日雨中,凄凄惶惶的时候,听到燕徊回来的脚步声。空谷跫音,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他将手伸到燕徊腹间,小心给他捂着,“想抢在你之前回来,还以为你见到驴子,能高兴呢……”
“那老伯太能说了,一头小驴子么,非要卖我四两银子,啧啧,把我卖了也值不了四两……”
燕徊听他说了一阵,疼痛有些减轻,便还是啃他的馒头。
良久,等燕徊吃了东西,秦晋便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岂知,燕徊仍旧坐在地上,摇头。
秦晋知道他还在别扭,时辰毕竟不早了,也不管燕徊愿不愿意,只矮身将他捞在背上,牵着驴子就走。
燕徊手脚并用地挣着,却还是挣不开。过了一阵儿,他挣得累了,趴在秦晋背上喘气。
秦晋用手托着他往上抬了抬,好笑道:“你把我带回来,又不要我了,这怎么行呢?”
肩上挨了一打,秦晋却道:“你打我手不痛么?索性换拧的,拧我你不费劲儿,不疼手。”
燕徊果真在他肩上拧了一把。
“嘶……”秦晋吸了口气,一手在背后稳稳托着燕徊,“真疼。”
燕徊是真拿他没有办法了,只好用手指在他背上写字:“我自己走,放我下来。”
这就是愿意跟着了,秦晋莫名其妙地一乐,再道:“我背着你心里踏实一些,得看得紧一点儿……毕竟,我可只有你了。”
燕徊一时没有写字,过了好一阵,秦晋才又感到背上痒痒的。
“你还有驴子。”
“哈哈哈,”秦晋止不住笑,“那也是为了你才置下来。”
燕徊趴在他背上,又是好一阵儿安静。接着,再往下写:“你怎么……怎么弄成这样了?”
秦晋稳健的步子微微一顿,“我同秦愈以铺子经营为局,以秦府掌家之权为注。”秦晋自嘲道:“你在丰林这块儿,有没有听说有个傻子买了这里一处开采殆尽的铁矿?”
燕徊在他背上写:“两个。”
秦晋便道:“不是的,只我一个,另一个不傻。”
这些事情,一旦开口说起来,也就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还记得掌船的崔叔吧?多年水上的经验,要说他会把两船的货装一条船上,就为了省些资费,这我是不信的。可连贵叔都说船沉了,我有什么法子?”
“贵叔你还记得吗?他夫妻两个是母亲身边老人……哦,这就是奴大欺主了。他有儿子孙子,就要为他们想,就能算计我。那我呢?我才不管他们死活。”
“世上人人都是替自己想的……只有你,你这个小傻子,怎么还没学会跟人使心眼子呢?”
“我告诉你,看见我这样的,你就得让他烂在泥里,不能管,不能救。不然就赖上你了,你看看,甩都甩不掉。但……但我这个人,你还是要救的,好好地照顾着,等我好了,你看,我背你……”
燕徊听他这样絮絮叨叨,觉得跟从前很不一样。从前的秦晋是很能扛的,一副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能拿他怎么样的傲慢样子,当然也没这样啰嗦。可是这一次,他好似维持不住他的傲慢了。
“你在听吗?徊徊,你睡着了是不是?”
燕徊趴在他背上,划了个圈。
“哦,你怎么不睡啊……”秦晋说得口干,也不想再说了。
“你睡吧,咱们今晚歇在村子里。”
燕徊又划了个圈,倒真的睡下了。
晚间如同秦晋所说,是歇在村子里,那户人家见到秦晋倒很热情,屋主夫妇到门口来迎,见秦晋背着燕徊,那大爷便道:“甄兄弟,把你家弟弟接来了?”
秦晋点了点头,“他身子不好,走不了这般远的路。”
大爷又道:“这小毛驴性子不错吧?一点都不犟!就是再把你家弟弟搁在背上,它也能驮。”
大娘接过黑驴,去院里栓了,秦晋便将燕徊放下来,一边道:“那不行的,弟弟胆子小,从前给畜牲踢过一蹄子,怕上了。”
燕徊已经醒了过来,听他这话,认真想了一回,自己什么时候给畜牲踢过,但没想起来。
“别站门口呀,快进屋歇歇,阿翠,去做饭。”大娘催他们进屋,看燕徊瘦弱苍白,不免同情道:“好孩子,大病能好是要享福的,你有这样好的哥哥,以后顺顺当当。”
燕徊毕竟刚醒,还有些茫然,在秦晋搀扶下进了屋子,这才勉强想明白:秦晋先前就是在这家买的驴。
在秦晋的叙述中,他应该是大病初愈的弟弟,秦晋是仁爱友好的哥哥。他还编了个假姓,说他们姓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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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谷跫音什么的,哈哈,小攻念书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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