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
傍晚时匠人散了,秦晋拖着小呆早早回家,入得大门,却见院中青碧竹影下,书佐沈大人也跟一棵翠竹子似的,碧枝招展着。
说他像竹子,倒不是夸沈晗有什么谦虚有节的品质,秦晋是指沈晗那姿态,迎风荡漾,好似自在潇洒。实则,碍眼。
仕途经济,尽可各取所需,秦晋乐意结交一些年轻官吏,倒不必奢望助益,只是不想糊涂涂被人下绊子。至于为何要年轻的,缘由也极简单,但凡有些年纪,官场上几十年不倒,早已是百炼成精,秦晋自忖不是对手,自然要避开。
如此,这乍看起来,沈晗之心性,难说是坏的,人也没有架子,似乎就该是秦晋着力结交的朋友。可秦晋总是要躲他。
与沈晗同科的状元,如今还在不知哪个小县里领着七品的县丞,苦熬三年任满,也不一定升到六品。可沈晗名次比人家低,年岁也比人轻,现已是五品的玉城书佐,手中不小实权。常人稍转转脑子,就知这人背景是不凡的。
可他再不凡又如何呢?世上有许多规矩,不是一定要人遵守,但若是愈矩,事后清算,便是个很得当的理由。所以别看沈晗这时候竹枝似的荡漾,劲风一来,拦腰就折了。
蜀中山高水远,有些劲风一时吹不过来,但逾越国制如此,劲风怕也不远。秦晋自然要避开。
然而这人时常能遇见,还时不时往他家里,一个劲荡漾。
还没等秦晋说点什么,沈晗先开了口,“父亲,人家哥哥也回来了,你过来见一见,咱们该走了。”
在他身后,白发苍苍的老者从书房走出,不满地应声,“那可不成,老夫与燕小友一见如故,你那劳什子贺辞,没功夫伺候!”
看那老者模样,秦晋倏然一惊,这不是万有轻那姑父?
“贾小友?”沈晗之父沈维雍也瞧见秦晋,喜道:“巧了巧了,咱俩又见上……诶,尊夫人可是诞下麟儿?”
倏忽一瞬间,秦晋还当是《柳林手稿》给人看破,人家找他清算。听沈维雍那语气不像追责,他松一口气,但听到“夫人”二字,他那口气又提上来了。
秦晋慌忙看向燕徊。
燕徊是在沈维雍之后走出书房的,他不知道万有轻姑父那一茬,听沈维雍这样问,便疑惑地看向秦晋。
希望秦晋回到正途上是一回事,他回得这样快,倒也太快些。
“没有!没有夫人……真没有!”秦晋心如电转,立刻又换上羞愧神色,行礼道,“沈老见谅,小子孤身在外,所谓防不胜防,这才寻些托辞,遮掩身份。”
“我说你怎么还姓了贾呢……”沈晗意味深长,秦晋知道他说的是身份文书的事,只得讪讪一笑。
小呆早给他拘得不舒服,几次想跑跑不了,便冲着院里生人嗷呜。
沈晗是怕狼的,侧身避过,再道,“父亲,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沈维雍不愿意回去,好似与他生气,“不肖子,回什么回?你是指着老夫给那姓梁的贺辞呢!呸,打小教你礼义廉耻,你都忘了?姓梁的老不羞,娶他十七岁的二十三房小老婆,还好意思摆喜宴?贺辞没有,宴席老夫不去,你若非要与他丢人现眼,只他一句,一树梨花压海棠,好好品品!”
沈晗脸色不好看,却又很快转了过来。他轻轻一哼,一句“三十两”,沈维雍竟开始眼神儿乱飘,“什么什么三十二十,不肖,你打发花子呢!”
沈晗拂袖转身,绕过秦晋时,顶着小呆两只狼眼,还能凉凉地望他一望,显见得还有什么心气顺不过。
而沈维雍紧跟着追了出去,一边嚷嚷,“三十三十,这可说定了,上个月还没发呢,你可别想着扣!”一边又回头来喊,“燕家小友,老夫得闲了再来寻你……”
等他二人走了,秦晋赶忙关上大门,栓了小呆,再回到燕徊身边,小声解释:“先前骗他的,没有夫人。咳……你走之后,之后……那时候,我是有孝期的,在那之前,你是知道的。”
“你也该有夫人了。”燕徊径直去往厨下,将秦晋撂在原地。
秦晋愣怔着,又听王子煜叫他。
“秦大哥,”王子煜坐在厨房门口择菜,方才听了半截,忍不住好奇,“一树梨花压海棠,什么意思啊?”
秦晋心里正烦,心道我哪儿知道那句话什么意思,书呆子讲话一贯是酸的,绕来绕去,听不懂。好容易说两句直白的,又不是他想听的,比酸话还教人生气。可眼见着燕徊竟然转过身,神色不太好看,又知道他是一直不喜欢自己一身铜臭,没一点斯文气质,秦晋便道:“也没……没什么,你是西南长大,没见过海棠,我老家那块儿,粉白色的、艳红色的、淡紫色的,三四月间全是海棠花,一树一树的,可好看着。”
“哦……”王子煜了然,“就是春光极好,梨花开得好,海棠也开得好,但是梨花比海棠高一点的意思,压过去了。”
“是,压过去了。”秦晋点一点头,颇觉王子煜机灵,“大概海棠花晚栽了几年。”
思来想去,也就是这般意思了。秦晋想要望一望燕徊,看自己说对了,燕徊脸色能不能好看些,结果也没看见人,只听见厨台上当当叮叮一阵乱响。
晚饭于王家兄妹三人算是皆大欢喜的,一是秦晋去厨下抢着烧饭,他手艺好;再就是有秦晋一旁转述,他们也能跟燕徊说上话,再不必猜来猜去,动不动写写画画;更重要的是,秦晋回来了,没叫他们走。
小孩子易生长情,住了半个来月,想把这里当成家。先前秦晋待王子煜那态度,虽不算坏,着实也不甚好,能不能留下来,王子煜是没有底的。今日一番相处,没见秦晋拿他们当外人,便定下半个心,想着至少今夜里,是不必露宿街头了。
秦晋也是欢喜的,他有大把的时间与燕徊剖白心思,只是等待的过程难耐,教他有些心不在焉。
到入睡前,里里外外安顿了,秦晋关好院门,去王子煜兄妹三人那里表达了他与燕徊夜里浅眠,不希望听到任何动静被任何人打扰的意思,再把小呆栓好,沐浴更衣,再三思索,不会再有任何遗漏,这才进了燕徊房门,又掩好门窗。
燕徊靠坐床头,见他进来,手里胡乱翻页的书册便搁下。
他自幼是爱在睡前看几页书卷,秦晋有时候怀疑他真能记得多少,好像看不多久人就困倦,撒了书睡下。可偶尔抽一两段,燕徊竟真还记得,如此过目不忘的本事,着实让人嫉妒。
“我……”秦晋原本是雀跃的,真进了房里,忽然生出紧张。
燕徊指了指身侧,让他过去。
秦晋心跳加快许多,慢慢走过去。
燕徊指一指身侧那几册书,再又手语,神情竟是肃然的:“家里有小孩子,以后把它们收好。”
那一册书本最上头,是黑色印着血红字体的封面。
秦晋觉得奇怪,书还要怎么收?看那第一本册子眼熟,仔细想想,竟是那日他领了仙客来工钱,给自己买的消遣话本子,名字似乎是“血染红楼”。
乍看起来挺凶残了。
秦晋一瞬间慌神,夺了本子,想要甩到炭盆里,可微微迟疑,又没舍得甩,只是压到油灯下,并顺便瞄了一眼先前被压住的那一本,书名是“千古一战”。
“你怎么看这种……这种东西……”
语气像是谴责,底气却很不足。
时下出书的,愿意给某些书册多加一套封面:比如家里严苛些,凡小黄文、武林秘事等等,便给他加一套四书五经的正经封皮,捧着津津有味地看,家里还当他用功;再比如秦晋这种家里头有个爱寻摸书本的,为了不让他发现某些小秘密,秦晋便要加一套打打杀杀活来死去的皮,确保心性平和的燕徊不喜欢也不碰它,便不知道秦晋到底看的是什么。
而这一本册子,封皮底下,翔实记述的,实打实是某公子与三百余位美人整整一年的绮丽夜戏。
原来这册子是收在秦晋房里,床头小柜子。后来收留了王子煜兄弟俩,秦晋高高兴兴地让出屋子,却没想起来床头还有东西。
“我都没看,我就看到第一页,斯文败类,我就没看了……”秦晋小心瞄着燕徊脸色,“还以为是什么武侠旧事,书坊竟卖这些……这……有辱斯文,对,有辱斯文!”
“我根本都没看,没放在心上,我就给忘了……咳……”秦晋捂着胸口给自己顺气,仿佛咳嗽又重了,“我没看,咳……
燕徊知道他是抵赖,将余下几册都扔去秦晋怀里,“烧了。”
“不能……不能烧,”秦晋小心将书本接过,“怎么能烧书呢,爱惜字纸,要不然,咳……文昌帝君生气,要罚我呢。”
文昌帝君怕是早给他气死了。
燕徊看他要将书本放床头柜子,赶忙手语,“不许搁我柜子!”
“不然搁哪儿呢?你先前搁哪儿呢?”
燕徊一时想不出话来,毕竟是秦晋的东西,他不能自己擅自烧了,又怕小孩子瞧见,所以先前收拾出来,倒还真是搁在最里层的柜子。现在秦晋问他,他便不好说了。
“我没有柜子,”秦晋望了隔壁一眼,委屈巴拉地,“我没有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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