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
秦晋教沈晗戏弄了一回,又见马车停稳,便告了辞,跳下马车。
马车外青砖红檐,一盏油灯摆放于背风处,照出刘记医馆四字。秦晋不解地回望,沈晗也下了马车,神色间也失了方才的戏弄之意,“看你病得不轻,来医馆瞧瞧。”
小厮河洲拍了门,医馆中伙计赶忙迎他们进馆,不一会儿,刘大夫也亲自到了大堂。
秦晋犯着怔,待手腕搁到诊木上,人还是迷钝的。他倒并非因为沈晗的关照而讶异,其实沈晗也好,黎七也罢,易位处之,秦晋也会为他们请来大夫,这不过是人之常情,裹附在复杂人性上的一件光鲜的袍子。他所讶异的,其实是自己心中那忽然涌起的、无法忽视的失落之意:此时此刻,在他身边的人,为何,不是燕徊?
并非因为燕徊格外在意他,会一边嗔怪他不曾顾惜自己,一边煎药添衣警告他不许再有下次,甚至会迫于为了让秦晋甘心吃药而作出一些妥协。并非如此。
在意的他的人总是会有的,陪伴他度过一个一个白日的黑夜的漫长的时光的人,也总是会有的。曾经有,将来会有,此时也是有的,并非独是燕徊一个。但那种渴望的心情,非此不可的抉择,心尖的微钝的沉痛,得偿所愿的欢喜,却是惟有燕徊能够给予他,惟有燕徊方能抚慰的。
他希望踹开那道朱红大门的人是燕徊,希望带他来到医馆的人会是燕徊,希望在他离开时会有燕徊的挽留,希望燕徊总在他的身旁,近到不必伸手,时刻都在。这并非因为燕徊格外在意他的缘故,恰恰相反,是他太在意燕徊了。
这样的在意,不是燕徊说什么永远不会离开,说什么一直都在,就能够满足的;这样的在意,是非得将人禁锢在怀里,与他彻夜温存、永不分离,方能够填平的渴望;是死到临头了,会想起这样一个人,为不能同穴而感到遗憾。
那时燕徊问他何必,秦晋亦不知是何必,只觉燕徊固执。但现在,秦晋可以回答他了:不是何必,而是必得要如此;不是他不想过正常的日子,而是在歧路行得太长,太远,已经回不得头。
对刘大夫而言,既身为大夫,就不会为了夜间的不速之客感到不快。莫说是入了夜给人唤起来在自家医馆看诊,就是夜深人静时,也有过请他去人家里出诊的经历。他与秦晋还算相熟,手中脉相诊来不好,便想着这年轻人不知保养,些许风寒,不早早就诊,反而拖延到严重的时候,待要问清症候下药,还要数落这后生几句,手中却是一空。再是眼前一花,大敞的房门灌进冷风,而秦晋已经不见了。
“彦新!”沈晗快步追到门口,秦晋已经跑没了影,仿佛害了疯症似的。
从医馆到秦晋家门口,距离其实不近,再又是夜里,云层盖住月色,只借着人家灯火,秦晋跑得跌跌撞撞。等他满头大汗地拍开自家房门,迎门的王子焕一脸诧异,“你是?”
自他昏沉中转醒,便没再见过秦晋,只知这家里是有个大哥在,因外头事忙,不见来家。至于今晚这陌生男子,他是当真不认识的,待要问他来由,秦晋却高喊着“徊徊”,一推一搡的,绕过了他。
秦晋先去燕徊房里,扑了个空,见书房是亮着灯的,进去一瞧,还是没人。
王子煜听见动静,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间,见是秦晋,一时间倒高兴得不知怎么好,“秦大哥!太好了,你可算回来了!”
“燕徊……咳,燕徊呢?”秦晋见不到人,心里极是慌乱,“这么晚,他去哪里了?”
“往常这时候,大哥哥已经回来了,可今晚……”王子焕这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也顾不上别的,赶忙回他,“大哥哥上午便出去,一直不曾回来,我们也不知……”
秦晋只听到一半,猜是燕徊还在商铺,没有回来过,便又跑入夜色。
燕徊说不得话,他去哪里,做什么,这兄弟两个很可能毫不知情。思及此,秦晋更觉懊恼,燕徊与两个陌生小子同住,又说不得话,不知有多少不便,可他不闻不问,让燕徊这么些日子白白受罪。
家里有驴有马的,他也想不到要借个脚力,只是一味疯跑。脚下黑灯瞎火一段路,不是没有陪燕徊走过,却惟有此时觉得路途艰难而遥远。再想到往昔时候,燕徊骑着小毛驴去找他,执拗的身影一次一次投映过巷里的砖墙,他心里又泛出许多暖意。
秦晋跑到商铺所在的大街上,远远便瞧见灯火,是燕徊在柜台上放着几盏油灯。他走在铺子门口,来来回回跺脚,往手上呵气。
往常夜里,燕徊都是在屋子里等他,夜色不算太深,路旁有错落灯火。今夜却要晚寂许多,月亮也藏在云后,摇情铺子里这几盏油灯便格外显眼一些。
秦晋远远地瞧见他,那暖黄色的剪影摇摇曳曳,在春夜微湿的空气中雾蒙蒙的,愈增些缥缈不定之感。
“燕徊!”
燕徊转了身,见他回来,仿佛松了口气似的,轻轻笑了笑。秦晋倒给他笑得一愣,燕徊怎么看也不过是中人之姿,此时夜色茫茫中回首莞而,却有几分惊心动魄的意思。
燕徊向他迎过来,秦晋也向他跑,一转眼,便将燕徊箍在怀里。而后,心里头那一直空落落的,凉冰冰的感觉,竟然烟消云散了。
燕徊给他箍得一愣,回过神来,听他气喘吁吁,且不住地咳嗽,便为他抚背。
秦晋喘了一阵儿,后来平复些,也不说话,只时不时咳一两声。燕徊先还只是替他抚着,教他好受,渐渐地也开始觉得不对劲。这深更半夜的,两个人搂在外头吹风,铺子里明亮的灯火还把人照着。
燕徊挣了挣,秦晋虽不想放手,但一直以来养成的习惯,凡事让他几分,又不知他是不是想要手语,便依着他松开。
燕徊在前头走着,向铺子里去,进门之前,又听他咳了两声,便皱了眉头,问他。“你是不是没有看大夫?没有吃药?”
秦晋想说有,因怕他这般晚了还要寻大夫,却不防燕徊一双凉手在自己额头探了一下,冰得自己微微哆嗦。
燕徊也不再多语,去铺子里拿出方才就缠好的火把,拉着秦晋往医馆去。
秦晋本不想再去刘记医馆,奈何刘大夫风评太好,他又不愿跟燕徊犟上,只好第二次进了刘记。
刘大夫再是没有脾气,一夜里两次因为同一个人醒过来,到第二回,也没有好脸色了。
“秦掌柜,你莫不是吃药怕苦,所以来了又走,非得你这弟弟半夜里押过来?”
“咳……咳,不是,方才有些急事,这才……小子给您陪不是。咳咳……”
“哎,跟老夫陪什么不是,”刘大夫摇了摇头,神色也缓和些,“方才那位是沈大人么?你这样抛下他跑了,老夫瞧着,那是有些不高兴了。”
“咳,咳咳……”秦晋咳了几声,一手托着太阳穴,“怎么这样疼呢,咳……疼得厉害。”
话到这里,也就是看诊抓药了。因夜色实在太深,两人便歇在医馆。秦晋待有许多话说与燕徊,只医馆中不方便,喝过苦药,晕怔怔又添睡意,再睁开眼时,已是天光大亮了。
用过早饭,秦晋便雇了马车,先送了燕徊回家,自己又往铺子里,不愿落下铺子进度。
好容易盼着到了午间,家里有人送饭,却不是燕徊,是王子煜与他哥哥,一人拎一只食盒,分盛着饭菜与汤药,一路说说笑笑,好像这世上的欢喜之意,都落在他哥俩身上。
秦晋自己不如意,当然见不得别人家高兴。他起先闷闷地用饭喝药,看那哥俩也沉闷了,一左一右伴着他,不曾动筷,便勉强收起不悦,问道,“素日我不在家,徊……咳……你们,你们做些什么?”
“抄字,”王子煜好看的眉头忽而一拧,“要抄字。”
“买菜、抄字、浆洗……”王子焕一板一眼答他,掰着手指头。
“谁问你们……”秦晋不愿直接问出燕徊如何,心里拧巴拧巴,估摸着问这哥俩其实也问不出什么,便道:“用饭,不许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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