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反悔

    秦晋回身叫住小二，让去家里送信，说自己醉了，要燕徊来接。
    小二真是没看出来他哪里醉了，狐疑着要出门，秦晋又叫他回来。
    “你别去了，结账。”
    这是一转念，想着黑天里又冷，不愿燕徊走这一趟。
    他回家时并不晚，燕徊带着三个孩子在书房写字，炭盆将屋子燻得暖烘烘的。
    “秦大哥，你回来啦！”王子煜见是秦晋推门，如蒙大赦似的，当下站起来，要去厨房与他端出甜水。
    燕徊皱了皱眉，把他留下那幅字翻过来，以免碍眼。
    秦晋打量余下兄妹二人，倒都是老老实实握着笔的，好笑道，“你看你把人吓得，这都不早了，歇了吧。”
    燕徊还有些别扭，看了他一眼，闹得自己脸红，便不再看了。
    秦晋想跟他说话，催他歇下，也是要等他回房说话。可燕徊没有歇的意思。秦晋用罢甜水，又坐了一会儿，怪没意思，自己沐浴去了。
    等他回了房，燕徊竟是在的，端端正正坐在床沿，只是头还低着，手里捻着衣角。
    秦晋闹过几回人家洞房，看燕徊这样安静坐着，思绪一远，就联想到新嫁娘等人挑盖头那模样。
    这“新嫁娘”又是早就沐浴过了，头发披散，清秀的眉眼也给衬出几分妩媚。
    秦晋一时兴起，拿了梳子给他梳头，心里默默地念：“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三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燕徊转过头，看见秦晋在乐，却不知他在乐什么。
    秦晋心虚地打两个哈哈，停了手。看颜徊神色有些认真，疑惑道“你有话说？”
    燕徊点头，看一眼床头柜子，又即刻转开。“是有话说。”
    秦晋顿感头痛，瞧这意思，昨晚的事情，是还没完呢。
    他生出几分焦躁，上床扯了被子蒙头，心道，哪有人一回二回地逮着那样的事情不放？原还当燕徊是面皮薄的，现下看来，其实怪厚。
    燕徊将他从被子里扒出来，一副不肯罢休的架势。
    秦晋无可奈何，叹气道：“你怕是想了一整天，真不容易，行了，你说。唉！你说，我改。”
    “我不是……”燕徊方慢慢手语，“也不是要说教你，我……只是想，该有个人照顾你。”
    “原本，我以为，我可以照顾你。我喜欢跟你在一块儿，可是……”
    “可是什么？”秦晋把他拉到床上，也给他盖上被子。“这可巧了，我也喜欢跟你在一块儿。”
    燕徊摇了摇头，“不对，你是被我带上歧路了，这不对。我不能总在你身边，把你照顾坏了。”
    “……”
    “你怎么能够……怎么能够想我呢，这……这是不对的。你要成亲，这才是对的。”
    “世上哪儿有什么对不对的事情？只有高兴做的，不高兴做的。”秦晋原还烦躁，听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索性就与他说开：“你是我高兴做的事情，那我呢？难道我是你不高兴做的吗？”
    “那是不对的，”燕徊又红了脸，大抵能够亲耳听到秦晋说些高兴云云，心里毕竟欢喜。“人都要成家，子孙绕膝，方有天伦之乐。”
    “你天伦一个我看看？”
    “……你明知道我不能，不能……但你又不同。”燕徊给他逼得双颊滚烫，“你明明……你那些话本子，不都是……你可以成亲的。”
    “我不是说了那只是应付场子吗？实则……”秦晋急于分辨，燕徊也急着向他摆手，“你先看我怎么说，想一想道理。”
    “……”
    “你老说我身子不好，是，本来也不好。那我能陪你多久呢？我想有人照顾你。你不要老觉得自己一个人什么都能做，不要以为自己身子很好，其实你一个人的时候，什么都是凑合的。天凉了你不知道加衣，你嫌麻烦；到饭点了你不记得用饭，总是忙忙乱乱；老以为自己可厉害了，结果没有人看着，一时不慎，不慎就……不说你了。”
    虽是手语，却也是字斟句酌，燕徊慢慢地手语着，秦晋慢慢地看，心里的感动却溢得很满。他道：“不要胡说八道，你会长命百岁，我看着呢。”
    “可我活那样长有什么意思？等我老得走不动了，你还背得动吗？”燕徊嗔他一回，又道：“我是想有人照顾你，想要你好好过日子。”
    “背不动了，总可以我牵着你，你牵着我。”秦晋轻轻一叹，“我知道你事事都为我着想，可……可我明明待你不好，那个时候，甚至……”
    燕徊摇了摇头，“你没有不好。就算那个时候，你也说你要找我的……再者，秦禄打我并不重——我能活下来，必然是不重的。只我不耐疼，自己觉得重些……”
    “燕徊！”
    “你没有不好，”燕徊笑了一下，“以前没有，现在，也是越来越好的。”
    秦晋心中懊悔，将他拥在怀里，语声微微带了一丝哽咽，“不说那个时候了，而今……只说而今，而今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怕我晚景凄凉，想要我正常过日子；你还怕我负心，怕我等你老了，嫌你累赘，怕我后悔……”
    “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子孙绕膝，晚景就不会凄凉么？我只想同你在一块儿，如果你不答应，我也只好白白等着，等到我也老得走不动了，不，是到我临死之前，我才告诉你：这辈子最遗憾、最痛苦的事情，就是你不肯答应我，而我呢……我呢，死，不，瞑，目。”
    燕徊在他后背上捶了几下，秦晋松开怀抱，让他看着自己，“你舍得让我死不瞑目吗？你舍得？”
    燕徊愈是脸红，垂眼避开他的目光，“要睡了。”
    “……”
    说得好好的，怎么就能睡呢？
    “睡得着吗你？”秦晋又好笑又好气，“给你半个时辰，若睡不着，半个时辰以后，你就做我的人，一辈子跟我过。”
    燕徊又在他肩上捶了两下，恼他不讲理，哪有人用这事做条件呢。
    “徊徊，好徊徊，你应了我吧。”秦晋与他额头抵着额头，“早晚要应的，我一直等着你呢。等你十年，就是白白的十年；等你二十年，就是……我也不怕白白等你，可是我不能定心，不能定心，时时便会不安，心里烦躁，做买卖要赔，走路要撞墙，骑马……”
    燕徊赶紧给他捂嘴，不能再胡说下去，俗云好的不应，坏的总应。
    秦晋也就不再多说，定定地望他，好一阵儿，才拿下他的手，提醒他，“半个时辰，要过了。”
    燕徊睡是睡不着的，也不知说什么好，不能看着他错，但又实在很高兴他就这样错下去。
    “过了，”秦晋又道，“半个时辰，已经过了。”
    “哪有这样快？”燕徊看看他，手语道，“你就没有一句实话，没一句作了准。”
    “怎么不是实话？”秦晋一脸冤屈之色，“你以为我刚才痴呆呆只望着你好看呢？我心里数着数，半个时辰，数过了。”
    “你看油灯里那油，半个时辰能不见少？”
    “这哪家的油？怪好！以后都买他们家。”
    燕徊说不过他，恼得也只能捶他。“要过一辈子，你知道一辈子多长吗？”
    “我知道。”
    “不能你今天说高兴，过两天就反悔，不能反悔。”
    “谁也不兴反悔，”秦晋立时举了右手三指盟誓，无限欢喜道，“诸天神佛在上，秦晋若有半分……”
    燕徊又捂着不让他再说，等他闭了口，方撤下手来，“不告诉神佛，这是有悖天伦的事情，不告诉他们，也不告诉旁人。”
    “哦，那……那就不说。”秦晋笑了笑，“我不悔，你也不能悔。”
    燕徊点点头，脸红得埋在他怀里，贴着他那脖颈窝，是坚决不肯再让秦晋瞧见了。
    秦晋知道他这是答应了，但是答应了不能只是光点一点头，两个人抱一块儿这就算完。他想将他拉出来，做一点答应之后应该要做的事情，可燕徊头一次在他怀里窝得那样安心，那样主动而亲密地蹭着他的脖颈，秦晋抬起手，便也只是在燕徊背上轻轻拍一拍，“都不能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