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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錦帆密泄誅逆黨(上)

    第十四章:錦帆密泄誅逆黨(上)(第1/2页)
    建文元年的盛夏,对于坐镇帝国北疆的雄城北平而言,无疑是一场漫长而又酷烈的煎熬。天空中那轮毒辣的日头,如同一只巨大的、散发着无尽恶意的金色眼眸,毫无遮拦地炙烤着这片广袤的、由黄土与巨石构筑的土地,连那自蒙古高原之上呼啸而来的朔风,在穿过巍峨的城墙之后,似乎都已被这股滚烫的气浪彻底熔化,只剩下一种令人烦躁的、充满了尘土气息的干涩。往日里,正阳门大街之上那些来自关外与西域的商旅,带着满身的风霜与奇特的口音,与本地的贩夫走卒高声地讨价还价,骆驼颈上那清脆的铜铃声与酒肆之中传出的粗豪划拳声交织在一起,本是这座边城最动人也最富生机的风景,可如今,那些喧嚣早已在一种无形的、却又沉重得足以压垮人脊梁的威压之下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连风都已死去般的寂静。
    这天下所有人都已心知肚明,金陵城里那位年轻的、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建文皇帝,和他那两位只会从故纸堆里寻找治国方略的儒家老师,终于要将那柄早已磨得锋利无比、闪烁着森然寒芒的“削藩”屠刀,架在所有藩王之中势力最强、战功最著、也最让他们感到如芒在-背的燕王朱棣的脖颈之上了。一张无形的、由猜忌与恐惧编织而成的大网,正以燕王府为中心,缓缓地、却又不容置疑地收紧。新任的北平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张昺,与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谢贵,便是这张大网最直接的织网人,也是金陵那位年轻帝王伸向北平的、最锋利的两只手爪。
    然而,对于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金陵皇城而言,这份等待,同样是一种煎熬。文华殿内,那巨大的蟠龙金柱在数十支巨大牛油烛的照耀下,反射着冰冷而又威严的光。年轻的建文皇帝朱允炆,此刻正焦躁地在那张铺着波斯地毯的金砖之上来回踱步,他那张因连日的操劳而略显苍白的清秀脸庞上,写满了与他仁厚性情截然相反的烦躁与决绝。连续数月,从北平传回的密报内容惊人地一致——他的四叔,那个曾经威震漠北的燕王朱棣,在接连听闻几位兄弟的噩耗之后,竟仿佛被彻底抽去了主心骨,大受打击,一病不起,终日将自己关在王府之内,盛夏时节竟还要围着火盆取暖,言行举止更是日渐疯癫,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这消息,对于朝中绝大多数的官员而言,无疑是一桩天大的喜讯,意味着那场悬在帝国头顶之上的最大内乱隐患,似乎将要以一种近乎于滑稽的方式,自行消解。
    可兵部尚书齐泰与太常寺卿黄子澄,这两位建文帝最为倚重的肱股之臣,却从这份看似荒诞的“疯病”之中,嗅到了一丝极不寻常的、令人不安的味道。他们深知燕王朱棣的为人,那是一头即便身陷绝境也绝不会轻易低头的北方猛虎,又岂会因这等打击便心神崩溃?这其中,必然有诈!
    “陛下!”齐泰一身绯红色的崭新朝服,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醒目,他从队列中毅然出班,对着来回踱步的年轻帝王重重一揖,声音慷慨激昂,充满了理论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自信,“臣以为,燕王此举,十有八九,乃是效仿那前朝孙膑佯狂之计,其目的,无非是为了麻痹我等,以拖延时间,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我等绝不可为其所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周、代、岷三王已除,燕王羽翼已去其半,其势已孤,正是我等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将其这心腹大患彻底根除的最好时机!若再迟疑,待其缓过神来,勾结关外蒙古残余,则北境危矣,社稷危矣!”
    他身旁的黄子澄也立刻心领神会地上前一步,用一种更为急切的语气附和道:“齐大人所言极是!陛下,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然燕王久镇北平,其麾下将士,多为百战精锐,对我朝廷之心,尚在两可之间。而我等新派之张昺、谢贵二位大人,虽忠心可嘉,然毕竟初来乍到,根基未稳。若长此以往僵持下去,夜长梦多,只怕会生出我等无法预料之变数!为今之计,唯有快刀斩乱麻,以皇上您至高无上的天威,下一道密旨,令张、谢二人立刻动手,先将其王府属官一并拿下,断其爪牙,再以重兵合围王府,则燕王朱棣,便是插翅,也难飞出这北平城了!”
    这两位帝师的话语,如同一对巨大的铁钳,从左右两侧,死死地夹住了建文帝那颗本就因忧虑与猜忌而摇摆不定的心。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两位他最信任的老师,看着他们眼中那充满了“为国分忧”的赤诚与急切,他那颗本就充满了理想主义与仁政幻想的年轻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是啊,皇祖父临终前曾反复叮嘱,四叔之心,深不可测,乃是朱家江山最大的隐患。如今,自己正是要以一种最为“文明”、最为“合法”的方式,去剪除这个毒瘤,以告慰皇祖父的在天之灵,以开启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四海升平的仁政盛世。这,又有何不对?
    想到此处,他眼中最后一丝的犹豫,也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年轻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回那张象征着帝国最高意志的御案之旁,提起那支沉重的朱笔,在一卷早已铺开的明黄色空白圣旨之上,奋笔疾书。他的笔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但落下的每一个字,却又充满了雷霆万钧的力量,仿佛要将他这数月以来所有的压抑与担忧,都尽数倾泻于这薄薄的纸张之上。
    “传朕密旨!”他将写好的圣旨重重地往御案上一拍,对着殿下朗声说道,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命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即刻联合所有忠于朝廷之力量,以‘清查奸党,肃正朝纲’为名,立即逮捕燕王府所有官属!并以重兵合围燕王府,伺机擒拿燕王朱棣本人!若有反抗,格杀勿论!钦此!”
    这道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命令,在空旷的文华殿中回荡,让所有侍立在旁的内侍与官员都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颤。建文帝将那份尚带着墨香的密诏仔细地卷起,放入一个特制的、由上等锦帆包裹、内部镶嵌着玄铁的密诏盒中,而后,将目光投向了殿下,一位一直沉默不语、身形挺拔如松的官员。那人年约四旬,面容刚正,眼神清澈,正是都察院中以不畏权贵、敢于直言而著称的左佥都御史,袁泰。
    “袁爱卿。”建文帝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属于君主的威严,“朕命你为钦差,星夜兼程,火速赶赴北平,亲将此密诏,交予张昺与谢贵二人。记住,此事关乎国本,机密至极,绝不可有半分的泄露与耽搁!你,可能做到?”
    袁泰从队列中毅然出班,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声音铿锵如铁,掷地有声:“臣,便是粉身碎骨,也定不辱圣命!”
    年轻的帝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看着那只承载着他所有决心与希望的锦帆铁盒,被袁泰恭敬地捧在手中,缓缓地退出大殿,消失在门外那无边的黑暗之中。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座盘踞在北方、让他寝食难安的巨大阴影,即将要在自己这一道英明的旨意之下,彻底地烟消云T散。他没有看到,就在他身后那片巨大的、象征着皇权的龙椅的阴影里,仿佛正有一个苍老的、带着无尽疲惫与猜忌的叹息声,在幽幽回响,那叹息仿佛在说:“痴儿……痴儿啊……你以为那是狼,只要拔光了牙,便能变成狗。却不知,那是一头真正的猛虎,你今日所递出的每一柄刀,最终,都会变成,刺向你自己的,利刃……”
    数日之后,北平城,秋风萧瑟,那股来自塞外的寒意,似乎比往年,都来得更早了一些。夜,深得如同泼墨,只有几颗惨白的星子,在无边的天穹之上,有气无力地眨着眼睛。都指挥使司衙门的后堂密室之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将室内几人的影子,在墙壁之上,拉扯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钦差袁泰一身风尘,面带倦容,却依旧保持着御史独有的威严与肃穆。他端坐于上首,将那只从金陵带来的锦帆铁盒,轻轻地放在了桌案之上。而在他的下首,北平布政使张昺与都指挥使谢贵,正襟危坐,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得意。他们知道,等待了数月之久,那张网,终于到了,可以收紧的时刻。而在他们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那人年约三旬,身材中等,面容普通,一身四品武官的官服穿得一丝不苟,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喝着茶,仿佛这间密室之内所即将要发生的、足以让整个北平天翻地覆的密谋,都与他,毫无干系。他,便是北平都指挥使司中,主管日常兵马操练与城防器械的都指挥同知,张信。
    “二位大人,张同知,”钦差袁泰那清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本官奉陛下之密旨,星夜兼程而来。圣意,想必二位大人,早已心知肚明。”他说着,缓缓地,打开了那只锦帆铁盒,取出了那卷由明黄色丝绸包裹的、尚带着金陵皇城气息的圣旨。他没有立刻宣读,而是将目光,缓缓地,从张昺与谢贵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那个始终低着头的张信身上。
    “张同知,”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陛下有旨,此次行动,你需全力配合谢都指挥使,调动城中所有可战之兵,务必在明日天亮之前,将燕王府,围得如铁桶一般,连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出去。你,可听明白了?”
    张信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勤勉而又低调笑容的脸上,此刻,竟是,惨白如纸,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他放在桌案之下的双手,更是早已在宽大的官袍袖中,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节,都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不住地颤抖。
    谢贵这位久经沙场的悍将,早已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粗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耐烦,他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瓮声瓮气地喝道:“张信!钦差大人问你话呢!你这是什么表情?莫不是,被那疯王爷的威名,给吓破了胆不成?”
    他身旁的张昺,更是用他那文人特有的、笑里藏刀的口吻,阴阳怪气地说道:“谢将军此言差矣。张同知素来谨慎,想必是在为我等思虑,如何能以最小的代价,办成陛下交代的这桩天大的差事。只是,张同知啊,”他话锋一转,那双总是带着和煦微笑的眼睛里,却透出一丝毒蛇般的冰冷,“这可是陛下的密旨,是天威,是国法。你我身为臣子,唯有遵从。若有半分的迟疑,或是走漏了半点风声,那后果,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这番话,一半是敲打,一半是赤裸裸的威胁。张信的心猛地向无底的深渊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早已被绑上了这辆疯狂的战车,再也没有任何退路。他只能强行压下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干涩的字眼:“下官……下官,遵旨。”
    会议很快便结束了。张昺与谢贵早已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开始商议着明日行动的具体细节,商议着将燕王拿下之后,该如何向上邀功请赏。钦差袁泰则是一脸肃穆地反复叮嘱着保密的重要性。没有人再多看那个失魂落魄的张信一眼。在他们看来,他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用来执行命令的工具人。
    张信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走出那间充满了阴谋与死亡气息的密室,又是如何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自己那座冷清的府邸。他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走进了那间他平日里最喜欢待着的书房。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外那惨白的、冰冷的月光,将那份密诏的抄件无力地摊开在桌案之上。那上面,每一个字都仿佛化作了一个个张牙舞爪的狰狞鬼魅,在他眼前疯狂地扭曲、咆哮。
    “……立即逮捕燕王府所有官属……”
    “……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豆大的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滚落下来,滴在那脆弱的宣纸之上,将那刺目的墨迹浸染得更加模糊,也更加触目惊心。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的四肢百骸都仿佛要被彻底冻结。
    他陷入了此生最痛苦、也最煎熬的抉择之中。
    他的脑海中仿佛有两个声音正在进行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一个声音宏大而又威严,那是他自幼饱读圣贤之书、早已烙印入骨髓的“忠君”之道。那声音在反复地向他嘶吼着:“张信!你乃大明之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那密诏是圣意,是天威,是维系这万里江山社稷的法度!你唯有遵从,方是臣子之道!若有半分的违逆,便是欺君罔上,便是万劫不复的叛逆,你不仅要身死,你整个家族,你那白发苍苍的老母,你那尚在襁褓中的幼子,都将因你一人之过而被株连九族,彻底地从这世间抹去!”
    而另一个声音却更为执着,也更为温暖。那是源自他内心最深处那份永远也无法被磨灭的“义”。那声音在他的耳边轻声却又无比清晰地回响着:“张信,你忘了么?你忘了数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是谁在你家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如天神般降临?是谁将你那早已冻僵的母亲从冰冷的雪地里亲手扶起?又是谁用他那件温暖的、带着王者气息的亲王大氅将你这个险些要被活活冻死的七岁孩童紧紧地包裹起来?”
    一幕幕早已尘封的记忆如同一幅幅清晰的画卷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缓缓展开。
    他看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自己那座破败的、四面漏风的茅屋。他的母亲抱着早已哭得没了力气的他,跪在雪地里,向着那些前来查抄家产的如狼似虎的官差苦苦地哀求。他的父亲,那位平日里总是教他要“忠君爱国,为民请命”的清廉小官,只因不慎卷入了一桩他自己都毫不知情的钱粮亏空案,便被当时的布政使构陷下狱,判了死罪。整个世界,在那一刻,都已坍塌。
    就在他们全家即将要被这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彻底吞噬的那一刹那,一队铁骑踏着漫天的风雪,如同一道撕裂了黑夜的闪电,骤然出现在了他家的门前。为首一人,身披黑色亲王大氅,面容威严,不怒自威,正是当时奉旨镇守北平的燕王朱棣。他没有半分亲王的架子,翻身下马,径直走到他那早已冻得嘴唇发紫的母亲面前,亲自将她从那冰冷的雪地里搀扶了起来,又用自己那件温暖的、带着淡淡龙涎香气息的大氅,将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他紧紧地包裹了起来。那股温暖,是他在那个绝望的冬天里所感受到的唯一的温度。
    他记得,朱棣当时看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的怜悯,只有一种对这世道不公的冰冷的愤怒。他转过身,对着身后那些早已被他气势所震慑的官差,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是这北境唯一主宰的口吻冷冷地说道:“此案有疑。在没有查清水落石出之前,谁也不准动他家人一根汗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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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他更是亲自出面,顶着巨大的压力,力排众议,彻查此案,最终将那真正的贪腐元凶揪了出来,为他的父亲洗刷了那不白之冤。事后,朱棣更是再次来到他家,将一枚质地温润、雕刻着双鱼图案的上等和田玉佩,亲自交到了他父亲的手中,语重心长地说道:“张大人,本王保你,非为你一人,乃为这北平城中尚存的一丝公道。记住,为官者,当为民,非为己。这天下,若是连公道都没有了,那便离亡国不远了。”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书房之内,重又只剩下那死一般的寂静。
    张信颤抖着手,从自己那早已被冷汗浸透的怀中取出了那枚他贴身佩戴了十数年、早已被他的体温捂得温润无比的双鱼玉佩。他看着手中这枚象征着“公道”与“生机”的玉佩,又低头看了看桌案之上那张充满了死亡与构陷气息的冰冷的密诏。
    他那双因激烈的挣扎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了一丝无比清晰的、无比决绝的光。
    他缓缓地站起身,将那张密诏的抄件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袖中。而后,他走到墙角那只平日里用来装点门面的、盛放着数尾名贵锦鲤的巨大鱼缸旁。他没有再犹豫,用一只小小的渔网,将那尾他早已喂养了数月、通体赤红如火、唯独头顶有一点墨色印记的锦鲤轻轻地捞了上来。他掰开鱼嘴,将一张早已写好了的、卷成了细小纸卷的字条塞入了特制的、遇水即化的鱼食之中,而后,再将那鱼食小心翼翼地喂入了那尾锦鲤的口中。
    那字条之上,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八个浸透了他所有决心与恐惧的字:
    “风雨将至,速备龙舟。”
    他看着那尾锦鲤将鱼食吞入腹中,而后才将其重新放回了鱼缸。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踏出,便再也没有了回头的可能。等待他的或许是荣华富贵,但更大的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做完这一切,便重新坐回了书案之后,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那场即将要将整个天下都彻底点燃的风暴的降临。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明。一名燕王府的采买仆役便像往常一样来到了张信的府上。他并没有直接求见张信,只是对门房的管家说,世子妃近来偶感不适,心情烦闷,听闻张同知府上新得了一批上等的苏州锦鲤,姿态优美,颜色喜人,特命他前来为世子妃挑选几尾,以解烦忧。
    半个时辰之后,那名仆役便提着一个装满了清水与锦鲤的木桶,从张信的府上心满意足地走了出来。没有人注意到,在那数尾五彩斑斓的锦鲤之中,有一尾通体赤红如火、头顶带着一点独特墨色印记的锦鲤。
    当那尾特殊的锦鲤被悄无声息地送入燕王府最深处那间终年被檀香与烛火所笼罩的朴素静室之中;当那张浸透了张信所有决心与恐惧的字条被姚广孝那只干枯的、如同鹰爪般的手从鱼腹之中取出,并缓缓地在那张古朴的书案之上展开之时。
    那间伪装成“病房”的寝殿之内,那个躺在床榻之上本该是“气息奄奄,口不能言”的燕王朱棣猛地从那堆充满了药味与酸腐气息的厚重锦被之中坐了起来。
    他那张本是“蜡黄”的脸上,所有的痴傻与颓唐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本是“浑浊”的鹰隼般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冰冷的、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终将到来的绝对的平静。
    他缓缓地走下床榻,来到铜镜之前,看着镜中那个被他自己亲手折辱了数月之久的狼狈的、疯癫的自己。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而后,才缓缓地对着一旁那个早已在此等候多时、手中正端着一盆清水的姚广孝,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先生,备水,更衣。”
    “本王,该,上路了。”
    静室之内,姚广孝看着那张字条,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王爷,”他对着空气轻声却又无比清晰地说道。
    “鱼,上钩了。”
    “是时候,准备咱们的鸿门宴了。”
    自那承载着帝国最高意志与冰冷杀机的锦帆铁盒,被钦差袁泰如同一尊不可触碰的神祇般供入北平都指挥使司衙门的那一刻起,一张无形的、由猜忌与贪婪交织而成的死亡巨网,便已然在这座雄城的上空,悄然张开。然而,这张网的猎手们,那些自以为胜券在握的金陵来客,却万万没有料到,他们眼中那头本该是困于愁城、坐以待毙的北方猛虎,竟早已通过那条在清澈池水中悠然游弋的赤尾锦鲤,洞悉了他们所有的杀机与部署。收到那份仅有八个字、却字字都浸透着鲜血与决绝的密报之后,燕王府那扇沉重的朱红色大门,便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频率,开始上演一幕幕充满了悲怆与混乱的、足以让任何一个铁石心肠之人都为之动容的末日景象。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在一夜之间,便传遍了北平城内所有安插着朝廷眼线的角落——燕王殿下,在听闻朝廷将派遣重臣前来“抚慰”并“申斥”其监管不力之罪后,竟是惊惧攻心,急怒之下口喷鲜血,那本就因“疯病”而显得摇摇欲坠的病体,终于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已然是气息奄奄,口不能言,眼看就要步他那位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十二弟的后尘了。一时间,整座燕王府之内,哭声震天,那股由浓郁汤药味、刺鼻劣质炭火烟熏味、以及一种久病之人身上特有的酸腐之气混合而成的颓败气息,几乎要从那高大的院墙之内满溢出来,将整条长街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悲戚之中。王府的下人们一个个面如死灰,六神无主,在庭院之中奔走哭嚎,仿佛天塌地陷,末日降临;而世子朱高炽,这位素来以仁厚沉稳著称的王府继承人,此刻更是将一个因即将痛失严父而方寸大乱、却又不得不强撑着为家族处理后事的孝子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他亲自出面,脸上挂着尚未干涸的泪痕,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派出了王府之中最德高望重的长史,带着他亲笔所写的、言辞卑微恳切的“泣血之书”,前往都指挥使司衙门,去“哭请”张昺与谢贵两位代表着朝廷天威的钦差大人,务必速速移步王府,来见他父王最后一面。信中更是用一种近乎于哀求的语气写道,父王自知罪孽深重,无颜再见金陵的陛下,愿在临终之前,将手中所掌管的、那仅存的数千亲兵的兵符,亲手移交于二位大人,以示自己对朝廷、对陛下,绝无半分的不臣之心,只求陛下能念在昔日父子叔侄之情,在他死后,能为他这一脉,留下一点可怜的血脉。
    这出由姚广孝亲手导演、燕王府全员参与的“影帝级”表演,对于张昺与谢贵这两个早已被即将到来的不世之功冲昏了头脑的“猎手”而言,无疑是这世间最动听的仙乐。他们在那间阴暗的密室之中,看着燕王府长史呈上的那封字迹都因“悲痛”而显得有些散乱的信函,脸上那得意的笑容几乎要满溢出来。谢贵这位久经沙场的悍将,更是一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之上,震得茶水四溅,他放声大笑道:“哈哈哈!我就说那朱棣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前几日还敢在街市上装疯卖傻,如今听闻我等要动真格的,便立刻吓得屁滚尿流,连命都快要吓没了!这张大人,您看,这便是您所谓的‘王道之谋’!我等尚未亮出刀子,这头所谓的北方猛虎,便已自己将脖子洗得干干净净,伸过来等着我们砍了!”
    张昺的脸上也挂着充满了文人式自负的微笑,他矜持地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才用一种早已胜券在握的从容语气说道:“谢将军此言差矣。这并非是朱棣胆小,而是天威难测,皇恩浩荡。他终究是明白了,任何螳臂当车的行径,在陛下的仁政与我朝廷的百万大军面前,都不过是自取灭亡的愚蠢之举。他此举,也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了。”他顿了顿,将茶盏轻轻放下,眼中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不过,为防其中有诈,我等还需亲自走上一遭。走吧,谢将军,随本官一同去送燕王殿下,最后一程。也顺便,亲手接收那份,本就该属于我们的,胜利果实。”
    他们二人,一个被自己的智谋所陶醉,一个被自己的武勇所蒙蔽,竟完全没有将身边少数几位老成持重的属下那“事出反常必有妖,王爷切莫轻身犯险”的谨慎劝告放在心上。他们只是迫不及待地,各自挑选了数十名自己麾下最精锐、武功最高的亲兵护卫,抬着那几箱早已备好的、用来彰显“皇恩”的御赐药材,便如两位即将要去参加一场早已注定了结局的庆功盛宴的胜利者一般,趾高气扬地,踏上了那条,通往燕王府的,黄泉之路。
    当他们那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无数锦衣卫暗探那充满了幸灾乐祸的目光护送之下,缓缓停在燕王府那扇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之前时,迎接他们的,果然是一场,早已布置得天衣无缝的,死亡盛宴。那厚重的包铜大门缓缓打开,门内,是一片素缟的白色,王府所有的下人,无论男女,皆身着粗麻孝服,跪伏于庭院的两侧,那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哭泣声,混合着从前院主殿之中飘出的、那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汤药味,瞬间便将这肃杀的氛围,渲染到了顶点。张昺与谢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那最后一丝警惕的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得意。他们大袖一甩,在一片悲戚的哭声之中,昂首阔步,径直向着那座早已为他们备好了棺材的,燕王寝殿,走去。
    寝殿之内,更是将这场“末日”的戏码,演绎到了极致。所有的门窗都被厚重的锦幔死死地遮蔽着,密不透风,只在殿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熊熊无烟银丝炭的黄铜火盆,那灼热的、扭曲的空气,混合着浓郁得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汤药味与一种久病之人身上特有的酸腐之气,如同一只无形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巨兽,贪婪地吞噬着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寸光线与生机。张昺与谢贵这两位养尊处优的朝廷大员,刚刚踏入殿内,便被这股混杂着酷热与恶臭的气浪,熏得一阵头晕目眩,他们下意识地用衣袖掩住口鼻,脸上,是再也无法掩饰的厌恶。
    而他们此行的目标,那个曾经让他们感到如芒在-背的燕王朱棣,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张宽大的、铺着厚重貂皮的床榻之上。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嘴唇干裂,那头本是乌黑的长发,此刻也变得枯槁而散乱,几缕灰白的发丝,颓然地贴在他那因高烧而显得有些潮红的额角。他的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若非他那只搭在锦被之外的、干枯的手,还在无意识地微微抽搐着,恐怕任谁见了,都会以为,这已是一具,尚有余温的,冰冷的尸体。
    世子朱高炽跪在床边,正用一方温热的丝帕,小心翼翼地,为自己的父亲擦拭着额角的冷汗,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仁厚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悲痛与无助,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早已哭得红肿不堪,如同一对熟透了的桃子。他看到张昺与谢贵的到来,仿佛是看到了最后的救星,连滚带爬地来到二人面前,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声音哽咽,泣不成声:“二位……二位大人……你们可算来了!父王他……他恐怕……恐怕是熬不过今晚了……求二位大人看在……看在父王也曾为我大明流过血、立过功的份上,在他临终之前,能代为向陛下,美言几句……我父子二人,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
    看着眼前这父子二人一个行将就木、一个懦弱无能的凄惨模样,谢贵这位久经沙场的悍将,心中那最后的一丝戒备,也彻底地,烟消云散了。他那张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鄙夷与不屑的笑容,他甚至都懒得去搀扶这个在他看来早已是囊中之物的“未来罪人”,只是瓮声瓮气地说道:“世子殿下节哀。燕王殿下对朝廷的忠心,陛下与我等,都是看在眼里的。你放心,待王爷他……百年之后,我等定会将其遗愿,一字不差地,上报天听。陛下仁厚,想必,不会为难你们孤儿寡母的。”
    而心思更为缜密的张昺,脸上则依旧挂着那副充满了虚伪关切的笑容,他上前一步,将朱高炽扶起,用一种近乎于哄骗孩童的温和语气说道:“世子不必如此。我等此来,正是奉了陛下之命,来探望燕王殿下的。不知殿下他,此刻,是否还清醒?可否,能听我等,说上几句话?”
    朱高炽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将他们引至床边,而后,凑到朱棣的耳旁,用一种带着哭腔的声音,轻声呼唤道:“父王……父王……张大人和谢将军,他们……他们来看您了……”
    床榻之上的朱棣,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依旧是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直到朱高炽,连着呼唤了数声之后,他那长长的睫毛,才微微地,颤动了一下,那双紧闭了许久的眼睛,也费力地,睁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他那浑浊的、早已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目光,在张昺与谢贵的脸上,茫然地,扫过,仿佛,已不认得他们是谁。他张了张那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如同破损了的风箱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张昺见状,知道这已是回光返照的最后时刻,他不再有半分的迟疑,连忙俯下身,将耳朵,凑到朱棣的嘴边,急切地问道:“王爷,您可是有什么,最后的嘱托?可是要将那兵符,交予我等?”
    他没有看到,就在他俯下身的那一刹那,那个本该是“气息奄奄”的燕王朱棣,那双本是“浑浊不堪”的眼睛里,一道冰冷的、锐利的、如同鹰隼在盯住猎物咽喉时才会闪现的,绝对的杀机,一闪而逝!
    他更没有看到,就在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床榻之上的“垂死之人”所吸引时,他身后那两扇巨大的、用来遮挡光线的紫檀木雕花屏风之后,与那只足以容纳数人的巨大衣柜之内,数十道早已将呼吸都调整到与这殿内死寂融为一体的、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身影,他们那紧握着兵刃的手,已然,青筋暴起!
    时机,到了。
    “两位大人……”床榻之上的朱棣,终于,用一种轻得,几乎微不可闻的、却又清晰得可怕的声音,缓缓开口,那声音,仿佛是从九幽地狱之中,飘来的,最后的,催命符。
    “黄泉路远……”
    “本王,就不远送了。”
    话音未落!
    那双本是“浑浊”的眼睛,猛然,彻底睁开!那里面,再无半分的疯癫与恐惧,只有,君临天下的霸道与冰冷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绝对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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