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行鬼魂魍魉茫然前行着，任由身边的鬼使呵斥驱使。
    这里冷冰冰的，抬头只看得到天上的一轮圆月，孤寂地挂在空中，洒下一片凉薄。
    少晚一袭白衣，立在六道轮回往生交界处，默然看着一群被鬼使驱使而来的鬼魂。鬼魂们停驻下来，三三两两地探头向往生轮回的幽深结界处张望着，一张张挂着空洞洞眼睛的脸上布满了或好奇、或恐慌、或期待，它们此时如刀俎上的鱼肉一般，被迫接受等待着自己来生的命运。
    “奉行天道准则，执掌六道往生，判尔等就此轮回，接命。”
    朱唇轻启，随着话音落地，一道幽光自她身后而来，笼罩住那些惶惶不安的亡魂，没有反抗的能力，没有挣扎的力气，就此，又开始下一段或悲或喜的命运。
    须臾之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少晚回望了一眼通往六道往生的结界，丝毫不作停留，抬步离去。
    “道行司！”
    她顺着声音来的方向回头看去，是一眉目清秀，颇有几分书卷气的男子叫住了她。
    “言谏司，”她唇角带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请问有何事么？”
    栗然小跑而来，停在她身前，问道：“我听闻你自请去人间整饬鬼怪动乱？”
    少晚颔首道：“明日就走。”
    栗然看着她，突然一笑：“其实你是为了将忘念司带回来罢？人间一日，冥府十天，就此算来，她这一走已有百年了，”栗然背起手，似乎对这种行为十分不耻，“冒着本体灰飞烟灭的风险去人间玩乐，也亏她做得出来。”
    少晚听完只是笑笑，不再多作争论，施了一礼打算离去。
    “你且等等！”栗然见她的模样有些恼怒，也有几分对她行为的不理解，“君上已经去了人间找她，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少晚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心道就是因为北司君去了人间所以才更不放心啊！她转过身已然又带着温和的笑意：“碧落贪玩，君上已经去了人间五年都未能将她寻回来，我只怕君上不能赶在碧落的本体灰飞烟灭之前将她带回，更何况我去了也好与引魂司他们有个照应，可以帮衬着他们收回那些孤魂野鬼。”
    少晚话音落地，便含笑点头离去，不与他多作言说。
    她心不在焉地走着，脑海里一遍遍地闪前碧落与她说的那些话，她有些头痛地抚上了额角，如果碧落真的找到了那个人又被慎夜知道的话……她有点不敢想象，那情形恐怕堪比地狱修罗场。
    ……
    雨一开始下得淅淅沥沥的，又逐渐开始大了起来，好久也不见有停下的迹象。止月撑着伞，拉着叶念尘就近往一处酒楼里避雨。
    叶念尘怅然地望着天空：“这几日里净在下雨，好像我们走到哪里它就下到哪里似的，连避雨的地方都不好找了。”
    “秋日里雨水多，”止月伸手将她揽过，用衣袖擦干她脸颊上的雨水，“你没发现这周围的人烟逐渐开始稀少很多了么？”
    经他一说叶念尘才恍然如此，虽说这地方不是什么繁华胜地，但也不是什么偏远荒僻的村镇，可是他们走了一路，才堪堪找了个可以歇脚避雨的小酒楼，街上原有的那些商铺，要么是在倒手转让，要么是闭门不开，好像这里有多么令他们避之不及的东西一样。
    目光在这小酒楼里扫视了一番，叶念尘暗暗打量着这里的客人，这些人大多是和他们一样来此避雨的，少有真正来这喝酒聊闲天的。
    她凑近止月悄悄道：“我觉得巫荒城这名字起得实在不好，这么晦气的名字，谁听了不要离他八丈远，也难怪那些鬼怪魍魉喜欢在那处待着。”
    止月牵起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捂着，轻声笑道：“那我们离开巫荒城之后找一个名字好听的地方多待上一阵子，去去晦气，”他搓了搓掌心里的小手，“一下雨你的手就这般凉，要不要喝一点酒水暖暖身子？”
    叶念尘表示十分拒绝地摇了摇头，她喜欢喝茶，而不喜欢酒，总觉得那东西苦苦涩涩的十分辣口。
    屋外雨势逐渐小了起来，大堂里忽然传来一阵不合时宜地嘈杂喧闹。
    “你个男生女相的小白脸凭什么对我的文章评头论足！”
    两人闻声张望过去，一儒生打扮的人气急败坏地指着一个白衣公子呵斥羞辱，但却见那白衣公子波澜不惊，举着酒杯悠然地自酌自饮。
    叶念尘在心底吹个口哨，她拉着止月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起了热闹，如果这个时候来把瓜子还可以兴冲冲地磕上两把。
    白衣公子等他骂得口干舌燥，几乎辞穷，来回逮着“男生女相”说个不停，他慢悠悠站起身，施然一礼，道：“你我二人同为读书人，又有缘分在这酒楼里避雨，哪里知现在的读书人都这般自轻自贱，不过文章比试输了在下，就口不择言地贬损我，你这般，同那无赖泼妇又有何区别，”他瞥了一眼那人，冷声道，“容貌乃天生父母赐的，莫说我男生女相，就是生了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也不容你随意诋毁侮辱。”
    周边的人都在乐呵呵地看笑话，小儒生磨着后槽牙，即便是他理亏在先，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跌下分来，“什么文章比试我输了你！分明是你投机取巧，再来一次你未必能赢我！”
    “在下自当奉陪，”白衣公子不紧不慢道，“不过原来现在这世道上读书人的心胸气量竟然是这般狭小，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小儒生听他说完更是气恼，正要再争辩就被同行的人拉扯住了，“算了，你也莫与他计较了，外面雨小一些了，咱们先回去罢，”又低声对他说，“就算再来多少次你肯定还是赢不了他的，再看他穿着肯定非富即贵，我劝你还是先溜罢，还尚可保住几分颜面。”
    小儒生闻言有些噎得慌，再向那人看去确实是衣锦不凡，脸色青白一阵，放了几句狠话就跑着似的快步离开。
    叶念尘摇了摇头，甚是觉得没啥意思，看那些动嘴皮子的读书人动手打架才好玩一些。
    她突然看向止月，仔细瞧瞧，说道：“若说男生女相，我倒是觉得你也有几分，”她想偏头看看那白衣公子做一番比对，视线却恰好被挡住，只得转回头来想再继续调侃些什么，就被止月一把捏住了小脸，他挑挑眉，“男生女相？嗯？”
    “没有没有！”叶念尘被他捏着脸，还在努力地尽力地摇着头辩解，“我的意思是说你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止月一声冷哼，掐指用力揉了揉她的小脸。
    叶念尘一把拽下他的手，捂着脸，声音里因为带了些怨气而大了一些：“外面雨也不大了，咱们快些走罢，还要赶紧的到巫荒去呢！”
    白衣公子放下酒杯，抬眼向这边看了过来，心底惊呼一声。
    叶念尘讨好地拉着止月往外边走，一边笑得狗腿，一边给他撑着伞，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有人在身后喊住了他们。
    她这才看清楚了那人的模样，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与其说男生女相，她倒觉得女扮男装更有可能一些。
    止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公子有何事？”
    白衣小公子的目光落在两人交错相握的手上，心底默默地骂了一声娘，移开目光换了副笑颜道：“在下刚刚听闻二位要往巫荒城去？可是巧了，在下也要往巫荒城去寻亲，二位若是方便，可否一道通行？”
    止月凝眸端详他片刻，毫不留情：“一点都不方便。”
    小公子他由衷地亲切问候了一阵子止月的亲人，转头向叶念尘笑着问道：“这位姑娘觉着呢？”
    叶念尘一语不发，只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片刻道：“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笑意勾得更深了一些，她缓缓出声，一字一句说道：“在下复姓少晚，名唤，”她凝着那双墨潭般的双眸，吐出最后两个字，“天涯。”
    止月沉思了一会：“或许是我孤陋寡闻，竟未曾听过‘少晚’这个复姓，敢问是哪两个字？”
    “少年之少，夜晚之晚，少晚，”她笑了笑，“阁下可曾听说过生于晨昏之交、长于海角天涯的少晚鸟？”她的语气慢柔柔的，让人尽听个清楚，“便是那个少晚。”
    止月觉得有些惊奇，传说里的奇鸟少晚，通体白羽，额上长有金色翎羽，鸣叫之声如林泉天籁，传闻只要听到少晚鸟的鸣叫声就能想起自己的三世前生。他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正想和叶念尘低语说些什么，只见她神色木然地盯着少晚发愣着。
    手掌心传来一阵刺痛，叶念尘倒吸着冷气回了神，瞥眼瞧见止月神情不悦地盯着自己，她讪笑两声，对少晚朗声说道：“既然大家都是要去巫荒城的，那不如一道同行好了。”
    话音刚落，手心里又一阵微痛，叶念尘瞪了一眼止月，将他拉低身子凑上前在他耳边言语道：“这人似乎是个女的，我都没在意，你醋什么。”
    少晚默然地看着两个人亲亲我我地低语呢喃，又默然地接受着止月不可思议的上下打量，她自觉地开始默默安慰起了自己，安慰着自己此刻已经将眼前的少女掐死个千百遍！
    她不禁在心底长吁一声：北司君找了五年都没找见人，她随便出个门就撞个正着，命运如此，真的是君上他老人家没有缘分，怪不得别人，更怨不得她少晚天涯……少晚暗自沉痛地瞧了番止月，自觉地点起三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