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呆

    蜀地的路不好走，高低起伏的山峦一座接着一座，弯弯绕绕的河流也是一条接着一条。这苦了秦晋，却全了燕徊的画兴。因为燕徊兴致不错，秦晋倒也不觉得苦累。
    冬月里到了玉城，是蜀蜡有名的产地，秦晋也就不走了。找牙子居间，租了小巷中一处屋子，怎么布置家具怎么装点花草，都由着燕徊的意思。
    最后，那间朝向最好的房间应该归属于谁，两人之间终于起了一次争执，秦晋理所当然要把最好的给燕徊，燕徊也要让给他。
    几番谦让后仍旧没有结果。
    “不然，你跟我一间屋子？”秦晋说得诚恳，“床也够大。”
    燕徊反手推他出去。
    如今有了屋子，就算是安顿下来。只是初来乍到，做买卖就太贸然了。秦晋手里也没什么可用的消息，一路走来不是没听过闲言，只不过本地人士不讲官话，地道的蜀地口音，秦晋还得要适应适应，不太听得懂。
    其实要适应的东西还挺多，比如：口味。
    蜀地的菜系风味厚重，玉城犹甚。
    譬如说，作为香料的麻椒，产地之外，还挺显得珍贵的。但本地人从来不觉得这种东西需要被珍视，每道菜里都有深红色的椒壳，就连煮汤都恨不得撒一把。
    但麻椒也并不是唯一的风味。
    蜀系菜一向以辛咸麻辣为名，玉城作为山茱萸产地，北有盐都，东接椒城，得天独厚，本邦菜也成为风味最重的一系。
    秦晋其实比较能抗，也不挑剔，环境变了，人就跟着适应，久而久之，还能欣赏异域风味。但燕徊不一样，麻辣两宗都能让他胃疼，再者回春堂再三嘱了进食要温补易克化，一把麻椒壳子，跟克化沾不上边儿。
    好在玉城多客商，总有那么几家酒楼，做几道不撒麻椒茱萸的清淡菜，除了贵些，也就是贵些。
    这一日秦晋又去仙客来买饭，看人家门口贴着告示，要招厨房杂役，他买了饭菜回家，再返回去，挽起袖子，进去应聘。
    真要说起来，只一百两银子，便足够寻常四口之家一年用度，他这里近千两身家，倒不是养不起一个厨子，也不是承受不起燕徊每日那点饭钱，但他想要亲手为燕徊做一些事，仿佛亲手做一些，便能让燕徊更为留恋着，割舍不下他。
    再者，刚到蜀中，他有点闲。
    很快地，玉城街面上传开一句闲言，说仙客楼有个小哥哥，人长得俊，话说得甜。
    厨房的杂役清早采购，秦晋总能比人家多得一把小葱，一把绿油油的菜苗。可惜肉铺掌刀的是个大爷，否则，秦晋有信心省两斤肉钱。
    当然，多得这一点好处也没什么意思，好处归属于酒楼。秦晋反而要起得更早，一个人干完本该两个人采购的活儿。
    为他这一份勤勉，厨房的大师傅能多给一会儿笑脸。能在仙客来掌勺，多少都有些不外传的手艺，也忌讳偷师。秦晋没指望偷人家绝学，几道家常小菜，过得三两天，倒能上得手了。
    酒楼是消息汇聚之地，秦晋人在厨房，纷争少些，杂闻一个没少听。而本地人说得最多的，是蜡，是蜡林。蜡林的小寡妇，蜡林的兄弟相争，蜡林的天灾与收成，蜡林的买卖抢破头。
    这玉城之为玉城，也是因为蜡。蜀蜡虫结的白蜡色泽润白，质地细腻，自古有白玉之美称。本地产蜡最好的地段叫做玉山，玉山几个村子，沿着山径往下，上白云中白璧下美玉，取名字特别没创意。只因产蜡，所以名字里不是白就是玉。
    都晓得本地的虫蜡宝贝，谁家要是败了，出手一处蜡林，什么权贵高官，匪帮地头蛇，人人用尽手段。至于秦晋这样无权无势的外乡人，抢不着。
    秦晋倒也没想过初来便要抢一片蜡林怎么的，他本也不会养蜡虫。
    再说回仙客来，他这里一天工钱，不抵燕徊一顿饭钱，秦晋不想酒楼里大师傅起疑，每日的饭菜也都让燕徊去另一家酒楼买。这一日，秦晋顶了跑堂小二的差，要去给一家客人送菜。那小二是自个儿偷懒，嫌外头天冷风大。秦晋其实比他还嫌，不过一想到会路过燕徊要去买菜的酒楼，他可以趁机先去点菜，回程的时候给燕徊送去，如此一来，燕徊就不必出来受冻，于是也就去了。
    送菜的时候得趁热，便没太留意街头动静，回程时取了饭菜，又要赶着回家。秦晋匆匆走过街头，惊觉两次从眼前晃过那个人影很熟悉，迟疑着回头看看，街边上一个小小画摊，坐在小椅子上顶着冷风的，不是燕徊又是谁？
    至于燕徊对面那个，一身白衣的，相谈甚欢的，谁啊？
    “燕徊！”
    秦晋几步上前，先是抓住燕徊手腕试他温度，身子是暖和的，秦晋稍稍宽心，又把披风给他拢紧，再给扶了雪帽。
    而后，秦晋转身面向那白衣人，“公子买画？”
    这一看才晓得，白衣公子气质干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谦谦如玉的味道。
    他要是长得不好，气质差些，秦晋还能不那么窝火，人家长得好气质更好，秦晋就生怕燕徊要给人拐跑。
    “我们家画幅分长短，”秦晋先卷了地上写有价格的白纸，“长卷十两，短卷六两，小卷二两，公子要什么？”
    这报出的价格比白纸上写的贵太多，燕徊拉他袖子，秦晋只作不知。“公子要么看看长卷？我弟弟的长卷画得怪好，费眼睛，好些天成这一幅。”
    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想着，燕徊也还没有笨到家，没有显摆他那个宝贝徽砚。
    秦晋收好笔墨又收画卷，见有一幅大片留白的，用的墨少，秦晋就递给那公子，同时手心摊开，稳稳地停在公子身前。
    白衣公子愣愣地接过，还没反应过来眼前这人做什么。
    “不想买？”秦晋即刻把画拿回来，“那我们走了。”
    说这些话，手上这些动作，全都衬着笑，虽然语气着实谈不上好，总算也不至于让人觉得冒犯。秦晋转过头，一手包袱一手牵着燕徊，“把你的椅子带上，咱们回家吃饭。”
    因为背对着白衣公子，秦晋脸上那快要僵硬的笑，总算是卸下了。
    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万事皆有顾忌。
    燕徊也知道大街上不是解释的地方，况且一只手被抓住了并不方便，再一看秦晋脸色沉凝，想说什么便只能压下去。
    带人回了家，秦晋也没急着兴师问罪，取出饭菜，还是热腾腾的，也就不费功夫去灶上点火。
    “快趁热吃，一会儿胃再疼了，我可不管你。”
    燕徊有些弄不懂他这生气的缘由，拨拉两口饭菜，看秦晋一眼，再拨拉两口。
    半大的狼崽趴在燕徊脚边，两只前爪团住他的大碗，兀自吃得欢快。
    燕徊吃相优雅，小狼崽挺乖，按说这画面还算赏心悦目，秦晋却忽然伸腿拨了狼崽一脚，看向燕徊的眼神颇为复杂，“你给它洗过澡没有？”
    燕徊点了点头。
    秦晋不放心，“每天都洗吗？”
    燕徊又点头。
    “给它刷牙吗？”
    燕徊再次点头。
    “那……那也……”秦晋暂时顾不上白衣公子的事儿，“真刷啊？”
    “他晚上跟你睡。”燕徊微拧眉头，看得出来，给狼崽刷牙这活儿，确实不轻松。但鉴于狼崽是跟秦晋一张床，不给它擦了脚掌刷了牙，怪脏。
    秦晋抚着狼头，还是有点嫌弃，“小呆，你也不小了，以后别睡我床。”
    以前狼崽子小，冬日里寒冷，他常要往人怀里钻，秦晋不喜欢这小狼总黏着燕徊，便常常提它后脖颈子，提到自己身边。夜里睡觉呢，怕小狼冻着，还是带在身边，一张床睡。
    以前吃饭，狼崽毕竟还小，团在椅子上，捧个狼碗，有时候秦晋甚至是抱它在怀里，喂它吃肉。
    他最近早出晚归，很久没有跟燕徊跟狼崽一块儿吃饭，也就没注意到，狼崽长这般大了，更没注意到，燕徊是把这狼崽子当狗养的。
    瞧这趴地上的蠢样儿！
    他每天下了工回来，看到床上鼓出来一团，天然的汤婆子，一度挺宽慰，起码有个东西陪着自己。
    现在想想，跟狗睡一窝，他还宽慰，宽慰个鬼。
    “晚上跟你小叔睡，”秦晋嚼下两口米饭，心里怪不舒坦——不知怎么的，他今天一直不舒坦，“算了，人家才不是你小叔呢，人家就没拿你当回事儿，你个傻狼，要不怎么叫你“小呆”？
    燕徊搁下碗筷，他不明白秦晋是什么意思，但秦晋明显不是在说什么好话。
    秦晋也不跟他解释，径自回了仙客来。有什么好解释呢，他想。
    怕他冻着饿着吃不惯蜀中的口味，给他买松烟墨徽州砚湖州笔，可一转眼，这人背着他跑到大街上，顶着寒风还用着他买的物件儿，勾搭人说说笑笑。他把人捧在手心里疼，结果这人眼里没把他比狼崽高看多少，不然怎么放任狼崽睡他的床？以前还给他夹菜呢，那可都多久以前的事儿了，现在倒好，就看着他吃一碗小青菜，都不兴给他加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