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解
秦晋回到仙客来,不出意外,因为翘班,挨了大师傅一通训。
“好你个小子,叫你送菜,你倒好,送到这时候!”
“你看看那些碗筷,堆成山了快!”
“家中急事,”秦晋没心情多说,赶紧打了井水,开始刷碗,“实在对不住,未及告假。”
“什么急事?可办妥当?”大师傅是个山东厨子,脾气火爆,心地却很好。他见秦晋久久不归,还当是出什么变故,打发人去那订菜的客人家里询问,结果菜盘子都端回来了,秦晋的消息却没有听到。现在听他说是家里急事,便道,“若是逢上难处,你跟大家伙儿说说,能帮上的大家帮你。”
“无妨的,”秦晋道,“家里遭了贼,没偷什么。”
“也是”,厨房另一个杂役玩笑道,“许是看你家徒四壁,白忙活一场。”
秦晋心中忿忿,谁说我家徒四壁,燕徊那么大一活人呢,要是不看得紧一点,真给人偷了怎么办?
“你啊……”这会儿早过了饭点,大师傅也闲下来,叹一口气,再道:“你这样吊儿郎当也不是个事儿,年纪不小了,不想找份事业成个家?”
秦晋正把手里的碗筷当白衣公子刷,闻言不解道:“大师傅,小子哪里吊儿郎当,您可冤死我了!”
秦晋虽然不喜欢厨房这份活儿,却没有一点偷懒耍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博到厨房几位师傅好感,就为了站得近一点,看人家汤怎么熬,菜怎么蒸。
厨房里这些师傅杂役,跟他都处得不错,方才大师傅凶他,其实带了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担心他出去那么久没回来,是学人家耍滑头,不肯好好做事了。
秦晋摊开糊了油腻的双手,“您看看?吊儿郎当是我这样?”
二师傅手里布巾一甩,抽到秦晋胳膊上,“你这样就了不起?你好好想想,一个外乡人,没根没底的,就这么敷敷衍衍地,哪个姑娘嫁给你?”
二师傅一边说话,一边瞄向大师傅,“你不是对烧菜有兴趣?就不想认认真真学手艺?”
不知是不是秦晋错觉,方才那一瞬间,大师傅坐得尤其端正。
“想,我特想学掌柜的管账。”秦晋道,“我看见旁的没劲儿,就瞧着算珠子亲。”
“你……你小子是个浑的!”
“大师傅,”秦晋一边刷碗,一边闲聊,“您再给讲讲大嫂子娘家,那白璧村里的事儿呗。”
“对啊,大师傅快讲讲,”白案上打杂的伙计也起了兴致,“后来那孙老二怎么了?”
大师傅徒弟没收着,说故事的心思也淡,在外头略坐一坐,回去歇他的午觉。
二师傅看了秦晋一眼,觉得这小子不识好歹,虽然还想劝劝他,不过老兄弟气闷,他得先去宽解,于是也离了井边。
秦晋很快刷了碗,又要择菜留着晚上用,到晚间厨下忙碌,添柴看火,更少不了他的事儿。
如此一天过去,厨房的师傅们也没功夫再跟他提学厨的事。
他下工后回到家里,推开院门,便见燕徊坐在卧房门口,身旁一盏油灯,教晚风吹得要灭不灭的。
“你在这儿干什么?”秦晋三两步跑过去,把人扯回房里,再把门阖上。
以往燕徊等他,都是在房里,炭盆子烘得暖烘烘的,人坐在床头,抱着汤婆子看书。
秦晋总是隔着门望一望他的灯火,告诉他自己回来了,再去洗一个热水澡,去掉一身烟火气、夜里露重更深的寒气,这才推开房门,看看他,同他说话。
但今晚可反了天,竟敢在门口等他!
油灯进了房间,火苗便茁壮了不少,秦晋借着灯火看到小呆在燕徊床上露出个脑袋。
这让秦晋失了一半气势,就好像白天的时候,他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娘子。可这能怪他吗?他跟燕徊过了小半年,除了他,燕徊何曾同人多说了一句话?还笑?
燕徊解了披风,问他,“白天的时候,为什么生气?”
“明天我给小呆买褥子,让他自己睡,”秦晋上前想要把小呆捞起来,“今晚还是跟我。”
他见不得燕徊跟什么东西亲近,小呆也不行。
燕徊伸手挡他,又把他的脸转过来,“为什么生气?”
要说生气的缘由,秦晋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不高兴。他也不打算跟燕徊解释,燕徊只要记住一点,瞒着他去街头卖字画,他是会生气的。
燕徊还要比划手语,秦晋索性闭上眼睛,不看。
他闭着眼睛坐在床头,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狼头。
这无赖行径,着实混得要把人气笑了。燕徊顿了片刻,拿过秦晋一只手,在他掌心写字,“我不是为了银子。”
秦晋手心发痒,把手握住了,不让他写。燕徊伸出另一只手去,又教他捉住。两人拨手捉手地闹了一会儿,到底是燕徊不济,两只手给秦晋制住,动也动不得。他是给秦晋逼得没什么办法,也是一时气急,伸了脚去,先是踩着秦晋靴面用了力气,见秦晋闭着眼皱眉,该是吃了疼,便不再踩他,改用鞋尖儿在秦晋的靴面上划。
燕徊本意是要划拉几个字的,一道一道地划下来,传递给秦晋的感觉却只是痒。所以隔靴搔痒这种事情真是没什么道理,简直越搔越痒才对。更要命的是,燕徊离得太近,秦晋明明闭着眼睛,却好像能够描摩出他的整个温热的轮廓。
秦晋忽然睁开眼睛,也松开燕徊的手。
燕徊倒没有察觉他的异常,终于解脱,便继续比划:“你老说我省银子,可是你算一算,炭火、笔墨、中午同晚上的饭菜,厨下三五日要买的柴禾,日常用度哪里俭省过?我也犯不着为着不足百钱的字画,到街头受凉。”
“只是想帮你罢了。也许没什么意义,毕竟,我这样笨手笨脚,也不会说话,所谓字画作得好,只是你说来哄我,在丰林镇摆了一年,也没见有人赏识,那时候……”
“别提丰林镇,”秦晋忍不住打断,“那……那里是矿场,一处小镇,没有识货的人,跟玉城不能比。”
哎……提什么不好,非得提丰林,戳人心窝子。
一起长大的兄弟,旁人家都是和和睦睦自幼亲近,说起交情能回溯到第一眼看世界的时候,天长日久日久生情。可他跟燕徊不一样,他们谈不了过去,过去是把刀,带血。
燕徊却是笑了笑,好像没太放在心上。
秦晋着实不想燕徊再提什么丰林镇梓州城的,便道:“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知道我才生气。”
他叹一声,敛去那些不正经的神色,“自古以来,起与微末者,能有几人是在微末时就得人赏识?你身有疾,不能科举,便是知道你才高,又能有几人帮你?就算真有名流清贵,愿意出手帮咱们,可这些人心里龌鹾,你见得也不比我少。即便万幸之中,遇到万里挑一的人物,他……他愿意帮咱们,也不见得是好事……”
“你既然知道,”燕徊迟疑片刻,再道:“你总想着报仇,想要……”
“我想想还不行啊?”秦晋再次握住他的手,“你别担心,就算我犯糊涂,不是还有你看着?”
燕徊闻言一笑,随即想到什么,脸色微变。他再能看着秦晋,也看不住一辈子,而秦晋话里话外,定下的似乎就是一辈子。
但他此刻能定下一辈子,隔不多时,也能不要这一辈子。
“明天不要出去了,明天铺子结算工钱,我跟掌柜说好,不在酒楼做了,你等我回来,亲手给你做菜。”
秦晋有心讨他高兴,但说到这个,心里一慌,握住燕徊的手握得更紧,“中午我走了,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晚上呢?喝药没有?”
要是因为他的缘故,燕徊又犯了胃病,那他不是要自责死了?
燕徊再次点头。按时吃了饭,按点喝了药。不然,哪有力气跟秦晋理论?
秦晋“哦”了一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又生出几分失望。燕徊对他,好像不怎么上心,人家饭也吃得香,药也喝得准。
他握着燕徊的手,一直到手里纤细的十指不再是发凉的,觉得该松开了,可又不想松,摩挲两下,觉得手感不太好,有些粗糙。他掌了灯细看,燕徊的手背竟是干燥而裂出细浅的痕。
“怎么弄成这样?”秦晋有些心疼,再给他捂了一会儿手,把人半拖半抱地弄到床上,抱起小呆,“我熄灯了,你睡。”
很快地,黑暗笼罩了房间,秦晋也阖上房门,走了出去,可燕徊眼前还有他的影子,两只手上也一直停留着秦晋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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